为了方便打扫,今天唐绵穿着宽松牛仔裤跟打底衫,加了件短款毛呢外套,头发用皮筋随意扎了个低马尾,这会儿有些松开了,几缕头发松松垮垮的散在脖子和脸上,乍一看,跟性感这个词,完全搭不上边。
黎靖炜看着她忽闪忽闪的眼睫毛,双手好整以暇地插袋:“我想什么了?”
男人的语气听上去略显凉薄,引得唐绵抬起头看他。
“爹地,不要老挂住你那些拖友,给我买垫被了没?我也要横条的……”
Emily大大咧咧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唐绵循声转头,女孩边走边玩手机从宿舍那边摇摇晃晃过来。
“你怎么走路的?”黎靖炜突然就严厉了表情。
在他的训斥声里,女孩飞快往教室那边跑去。
唐绵趁机转身离开,逃离这份尴尬。
她脸上的温度还没褪下去,尤其在她意识到自己闹了乌龙后,恨不得挖条地缝钻进去。
天色已经全黑。
唐绵从行政楼底下穿过,出了学校,到马路对面的站牌旁等车。
虽是周末,但也是晚高峰期,出租车几乎都载了客,手机app也没有人应答,唐绵干脆专心等公交。
但人静下来,总会胡思乱想。
唐绵不自知地叹了口气,想到了那有着薄荷气息的香烟味道,烟瘾上来,摸摸荷包,却发觉自己没带烟出来。
一辆揽胜从学校大门里拐出来,唐绵本能地往角落走了走,又抬头假装在看站牌。
黑色SUV贴着公交车站往前行驶了一段路,很快又倒回来,恰巧停在她的身边,副驾驶车窗降下,黎靖炜看着她说:“上车。”
上百万的豪车,车上的男人姿色还不差,这种行为,很容易成为众目焦点。
唐绵很快就发现周围人都在瞧自己。
她不想上车,因为种种尴尬的存在,让她不想要面对黎靖炜。
但是,唐绵同样也不想被人当猴看,她知道自己现在脸红得发烫。
何况还有一层因素,是她更加不想和黎靖炜在公开场合纠缠,被人影下来以至于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黎靖炜同李谢安明关系不好,这几乎已经是摆在了明面上。
她之前大概知道,也正是因为知道,才在刚回蓉城的时候很想要帮黎靖炜,哪怕是尽一点小小的力量,也就出现了那种冲动的行事。
可是,现在她才渐渐明白,自己的那些手段在他们的眼里可能就如同幼儿园小朋友的把戏,幼稚得不得了。
何况,之前自己所作的蠢事也让她看清自己的能力。
或许在专业知识上,她有点儿水平,但是对于理清这种“宫斗”中的人物关系,处理这种派系斗争,实在是力不从心。
自己在“勾心斗角”这一方面没开窍,完全没这样的天赋。
她连方向都没摸清楚,怎么帮?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害怕别人看出自己和黎靖炜的关系。
自己傻,多的是聪明人。
她很害怕,自己再次被当枪使。
不管是当谁的枪,那种自己无法掌握的无力感,让她想起来感觉到后怕。
所以,面对李谢安明的“好意”,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都只能选择——退。
犹豫不过一秒,转身朝着揽胜行驶的相反方向走去。
可揽胜也在缓缓倒退,像是在配合她的步调。
这下,就连骑电动车经过的人都会回头多看她一眼。
唐绵停住脚步,揽胜也已经停下,她停在那儿站了五六秒,憋着一口气走到车旁边,黎靖炜正垂着眼点烟,姿势熟练,微微皱起的眉心带着几分痞气。
点完烟,眉心散开,他将打火机扔在前方仪表盘的空处,胳臂搭在车窗边缘,往唇间送了一口烟,再侧头看她,轻描淡写地一句话:“不继续走了?”
隔着很快散开的烟雾,唐绵瞪着眼咬了下唇,打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位置。
黎靖炜带她去了离蓉城实验一中最近的商场。
半路上,唐绵试图开口再解释刚刚的事情,她不想这样的别别扭扭。
只是未等她开口,黎靖炜突然说:“Emily想买你弟弟那样的四件套。”
这句话一出,她也想起Emily那句“我也要横条的”。
刚回蓉城的时候,詹阿姨经常做些小点心给自己送过来,唐绵不知回礼什么,逛街时看见很适合男孩子的无印良品风格床上四件套,就给唐源买了好几套。
刚刚女孩或许是瞥见了透明口袋套着的这些东西,这应该也就是黎靖炜一定要拎自己一块去买的原因。
到了商场,唐绵领着黎靖炜直接上了叁楼,在床上用品区逛了一圈,最后挑了一套暗粉的细方格四件套。
不是横条,但和唐源的那一套是同个系列。
“小姐,是付现金还是刷卡?”导购小姐开票的时候抬头问她。
唐绵回头看向坐在等候区的黎靖炜,他正在接电话,说的是英文。
她不想上去打扰,正准备自己掏钱,但那人大概看出是要结账,从西装口袋掏出皮夹扔在茶几上,然后没了下一步动作。
唐绵只好走过去,皮夹上还残留着男人的体温,现金不多,她就随便找了张信用卡。
等她付好钱回来,黎靖炜已经站在一张床边,上面铺着的正是她刚买的四件套。
对于她没买横条买了方格这事,他自始至终没发表任何意见。
刚上了车系好安全带,黎靖炜边打方向盘驶离停车位边说:“你拿回去,只要喜欢,不过几百块的东西,我还不计较这点钱。”
唐绵看了他一眼,捏紧了胸前的安全带没动。
松手,她靠在座位上,看着前面老位置上不再整齐的一迭钱,突然就记起那次在前往的宏盛的网约车上听到的传闻。
那个大叔说——数年前黎靖炜在蓉城,连个几块钱的小菜都舍不得买……
那番话可信度不高,她当时也没放在心上,作为李家的养子,只要李家不倒,他什么时候都不会缺钱花,能一直财大气粗、出手阔绰。
她双手环抱,转头看向窗外,不知道自己怎会莫名其妙想到这些。
再回到学校,已经是晚上7点半左右。
唐绵跟着黎靖炜上楼时,大脑还有些转不过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回来。
按照她对自己的要求与决定,她应该在商场门口跟他分道扬镳。
不,最开始,她就不会上黎靖炜的车。
宿舍楼有些古旧,二人踏上一节一节的台阶,往女孩的寝室走去,声控路灯随之亮起,看着前面照亮前路的男人,唐绵觉得很恍惚。
她曾经无数次地这样望向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再次忆起网约车上那位大叔的一番话,唐绵心里空落落的,很酸,酸得不是滋味。
这个点,学生都去教室上晚自习,整个宿舍楼里空荡荡的。
楼层宿管员帮忙开了门就先离开。
刚走进宿舍,黎靖炜的手机就响了。
“买了……给你换好再走……上自习别玩手机……有不懂的多问问同学……”
看着男人挺拔的背影,尽管周围有自己这些“花蝴蝶”和那么多的负面新闻,但唐绵始终觉得,他并不算一个太糟糕的父亲。
挂了电话,黎靖炜打开一个衣柜,应该是Emily的。
可能是里面太脏,他皱紧眉头,翻找了会儿,拿出一块毛巾,然后走去了洗漱间。
听到“哗哗”的水声传来,唐绵没法做到无动于衷。
她走进宿舍,环视一圈,比起唐源他们那个,还要更加脏乱。
地上角落到处可见化妆棉和棉棍,开关上的边缘却积着厚厚的灰尘,她不敢相信眼前这是女生宿舍。
走到Emily的衣柜前,里面没什么衣服,都是拆开吃到一半的零食,有包水果干已经快要发霉。
黎靖炜再回来,手里拿着拧干了水的湿毛巾。
他已经脱下西装,烟灰色衬衫,袖口被稍稍撩起,露出结实小臂,左腕上戴的表,深棕色皮带,是很大气精致的一款男士机械表。
看出他是要去擦Emily那张脏兮兮的床,唐绵主动道:“我来吧。”
身高超过一米八的男人,爬到上铺,恐怕连转身都显困难。
黎靖炜抬眼看她,没有拒绝。
拿过毛巾,唐绵脱掉了鞋子,踩着台阶爬到上铺,刚到Emily的床上,她就被那股味道熏得皱眉。
唐绵拿开枕头,发现下面放着双臭袜子。
她完全没想到,眼前的场景是一个女孩子的床。
遇过邋遢的,也没见过这么不讲卫生的。
唐绵真担心自己收拾到一半会从哪儿窜出一只老鼠来。
跟Emily比起来,唐源简直是干净到不能再干净的好孩子,她想象不出Emily是怎么在这床上睡觉的。
女孩应该是将就学校发的六件套胡乱弄一通,没有好好打整过。
这么冷的天,还把凉席放在床垫上,如果不是从小被宠爱长大,没有生活常识的话,唐绵想不到其他借口。
唐绵拣了袜子和零食袋子丢下去,被套和床单也被拆下来扔到地上,又把凉席卷成一卷,放在床尾。
额角垂下的几缕头发有些碍事,她干脆摘了皮筋把过肩的长发盘起来,露出线条好看的白皙后颈。
唐绵准备把女孩的床给重新整理一下,将被褥折迭好,想让黎靖炜搭把手递下去。
转过身,发现他正靠在门框上,不远不近地盯着自己。
那样的眼神,很深刻,也很认真。
不知道他已经这样看了多久。
唐绵被他看得莫名心乱,错开和他对视的目光,大脑出现短时间的空白。
忘了自己刚刚计划好的打扫步骤。
宿舍里响起一阵“嗡嗡”的声音,是手机在震动。
“喂。”黎靖炜握着手机,走到外面过道上接电话。
男人说的国语,唐绵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他解释说道他这两天会去纽约,所以婉拒了对方的打球邀约。
这个电话刚挂,他又接起一个,换成了广东话,口吻也变得随意了些,唐绵猜到大概是朋友打来的,谈论着生意上的事。
在这点上,黎靖炜跟她见过的很多大老板很相近,手机好像永远有接不完的电话,行程排得也是满得不行,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
抛开公事不谈,这么多年过去,当听同事讲那些八卦、听叶引和Charlie对自己劝诫,唐绵总是会不自觉地想到她的心事。
那么,算是他私事的一部分吗?
听着黎靖炜在走廊上的咳嗽回音,唐绵揪紧了手里的毛巾。
上上下下几次,唐绵已经把床上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
黎靖炜挂了电话回来时,她正站在床上对着墙用毛巾擦床内侧的蚊帐架子,对男人进入房间浑然不知。
对眼前的成果,唐绵算是比较满意,想着洗下毛巾再最后擦一遍就收工。
蓉城一中是老牌学校,宿舍楼有些年头,往下爬梯的时候,袜子底部被根铁丝钩住,有些打滑。
一个不慎,脚下踩空,她以为会摔得四脚朝天,背脊却贴上男人温热的怀抱。
“……”
唐绵的心跳异常快,她感觉到男人的大手正搂着自己的腰。
为了干活方便,她已脱了外套,打底衫不算厚,她能清晰感觉到男人手掌的温度。
两具身体紧紧贴合,她的呼吸完全被男人身上的气息包围,有烟味,却不熏人。
挨得近了,她闻到须后水的淡淡香味。
相同的性质,相同的姿势,但与上一次在青城后山的湖边有所不同,黎靖炜开口关心,嗓音深厚好听:“有没有伤到哪儿?”
“没。”
唐绵只听得自己声音的微颤,却忘了从他怀里退出来。
稍稳定情绪后,她往后挪了一步,又低低说了句:“没有。”
黎靖炜湛黑的眼看到她的神情躲闪。
有尴尬,还有羞涩。
他不动声色地从女人腰上收回了手。
站在盥洗台前,唐绵看着渐渐被水浸没的毛巾,一时又有些思绪纷乱。
夜风从半敞的窗口灌进来,她的小臂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手机在口袋里响了。
唐爸爸打来问她有没有安全到家。
“还没,宿舍这边还有点卫生没搞好。”
唐绵看了看腕表,确定好时间说:“差不多了,最迟9点就能到家。”
怕对方再问什么,她赶快补充道:“我到家后给你发微信报平安。”
洗漱间和宿舍是分开的,隔着墙壁和一扇玻璃推拉门。
唐绵刚才出来时,顺手合上了那扇门。
傍晚的尴尬还没散去,她想用外面的冷风来使自己冷静,恢复理智。
唐爸爸在挂电话前问起,“水果的钱,有没有给圆圆同学的父亲?”
“已经给了。”
唐绵说给的六百块,唐爸爸觉得可能不够。
那些放在玄关的水果瞧得出是精心挑选过的,便道:“快过年了,到时让圆圆送点东西过去,就当是回礼。”
黎靖炜坐在靠门下铺的一张床边,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唐绵纤瘦的身影晃在洗漱间的白墙上。
寝室门敞开,他点了根烟,没有抽,任由烟卷在指间燃出一截烟灰,青烟飘到走廊。
离得不算近,唐绵低声讲电话的声音,隐约从门缝间传来。
他听见她说到“人家不会在乎我们那点儿东西”时,从墙壁上转开视线,手指不自觉地点了下烟卷,青白灰烬落在地板上。
离开台北的头一天,表哥带他去阳明山的一间茶室小坐,雨过天晴,两山之间,竟能够看见隐约的彩虹。
离开时,表哥问他——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黎靖炜抿了口茶,未答话。
是钱?是权?还是情?
他说不太清楚。
对这个问题,大多数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心中想法也会随之改变。
而不同的人,交出的答卷自然不会相同。
岁月,除了带来人生阅历,更多的,还有欲壑难填的野心。
他始终觉得,男人在这个年纪,大抵都是如此。
古人说,四十不惑。
纵然时光优待自己,可他也开始慢慢学习品味这句话。
这些年来,他奋斗过,空虑过;得到过一些,也失去过很多。
没日没夜的工作、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滤去了热情的浮躁,增添了理性的沉着。
渐渐地,他弄懂了过去不太懂的世界,也走进了自己给自己画的固定圈牢。
出去将烟头丢掉。
走廊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一盏盏亮起,但环境仍旧昏暗,光晕外侧还有一群小飞虫和乱糟糟的黑网。
就如同他的思绪一般。
过去再折返,当他立在寝室门前时,隔着起了雾的玻璃门,只隐隐看到唐绵有些颤抖的背影。
室内室外,一冷一热,是两个世界。
冷空气来得并不突然,天气预报很早就说过——蓉城今晚会下雪。
如果准的话,这将是新年的第一场雪。
农历年就快要过去,中国人心目中真正的新一年,终于要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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