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浮现这个信息的时候,荣时自己都觉得惊讶,不知何时起,他对她的关注,竟然已经到了毫末之微。
他想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个钗子了。他存着一丝奢望,这支钗子能唤起她对国公府的怀念。
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过于想当然。精致贵重的金钗,要跟名贵的绫罗绸缎,完美俨丽的妆面一起出场。粗服短衣,素面朝天,林鱼只要戴一朵绒花,或者几股头绳就很漂亮,戴金钗反而显得很奇怪。
现在看来,他不该带钗子来,他应该带红烛来。
荣时黯然片刻,鼓起勇气道:“跟我回衙署去吧”
林鱼抬眼看他:“你要把我抓进监牢里吗,知县大人,因为伪造和离文书。”
“当然不是”荣时微顿一下:“我是说衙署官舍的生活条件要比这里略微好些。我知道你不慕荣华”他急急解释了一句,又道:“但让自己舒服一点总没错,何必如此自苦呢。”
他伸手摸摸木质的墙壁:“这样的屋子已经四五年没有住过人了,也缺乏定期的维护和修缮,要抗过冬天怕是会比较难。我翻了地方县志,翠屏山的冬雪还是挺大的。”
林鱼没有否认,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回乡下比较辛苦。但我还是回来了。”
她已经做好了自力更生吃苦受累的准备,她抛下了国公府的养尊处优,舍弃了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贵妇人的腔调,洗手作羹汤,进山找物资,冬日储备干粮,雨天储备净水。
她原本保养的柔嫩了的手皮再次变得粗糙,每日打交道的从诗酒花茶变成了柴米油盐。她开始为生计操劳,没有了弹琴作画的娴雅。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窘迫,但她依旧费尽心思千辛万苦的回来了。
“京城,很好,繁华热闹,国公府,很好,锦衣玉食,但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翠屏山这个地方是独一无二的,它跟皇朝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座城市都不一样,或许呆久了大人也能感觉到。”
荣时沉默,他不会在这里呆久,他还得回县衙去。
“我今天要去山上干活,不能招待你了。”
林鱼把弓箭重新装了起来,背上还带了个背篓。轻灵的身影在晨光下逐渐远去,极秀巧的一道,却很招人眼睛。荣时想起当初,自己被困屋里的时候,每日清晨,他就是这样,目送她远去。
但现在,自己可以跟上她。
“夫人……”
林鱼回头看他。
“林鱼”
她点了点头,“大人要游览山景吗?翠屏山可是很危险的,我们平常都在外围活动,山深处,树木层叠,不见曦月,死个把人都不会被发现。”
荣时仔细看她面容试图分辨她是不是在恐吓他。
“我不会打扰你的。”他说:“我以前是在这里呆过两三个月,但足不出户,不见生人,归根结底我并不知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你说这里很好,我也想知道它的魅力在哪里。”
林鱼心道再有魅力你也不会喜欢的,你的心在庙堂之上,不在山野之间。
她从荣时脸上看到了不甘,他无法理解他为何宁愿留在山里,还甘之如饴。
荣时看着清雅其实是个极为现实的人。诗文中那么多文人向往归园田居终老林泉,仿佛当个平民百姓多快活,但他们也不过是带着家产仆人到山上建别业,既想图清闲,又不愿受世俗的累罢了。
若教他们亲自耕耘,酷暑刈麦,隆冬凿冰,操心缴税和劳役,谁还愿意?
“小心。”
林鱼拉了他一下:“山里走路要专心,有猎人设下的陷阱。”
荣时后退一步,看到脚下一个捕兽的夹子,若是无意踏进去,只怕脚骨都会夹断。
荣时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胡思乱想。他自己也会射猎,骑的了马开的了弓,弓箭的准头还很不错。但贵族公子的活动叫“游猎”,以“游”居多,为了让他们玩的高兴,还会有专门的侍从把猎物驱赶出来,诱入陷阱之中。
而林鱼的射猎为谋生而来,这几乎是一种猛兽一样的生活方式,集潜伏,追踪,攻击为一体。
他注意到森林里落叶松软,林鱼脚步落下却几乎没有声音,她轻巧的避过横斜的树枝和地面的凹坑,动作快而无风,甚至没有惊动树上的鸦鹊。
再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枝断草折,还有被露水打湿的衣摆,荣时忽然觉得自己很碍事……
林鱼带着他躲在草丛里,她说:“我昨天在这里观察过,有鹿的脚印和啃咬痕迹,它一定在这里活动,今天我得抓到它,血肉做成干粮,皮毛拿去换钱。山里,要过冬了。”
“本来我要找找它,但现在觉得还是埋伏在这里碰碰运气比较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荣时发现自己原来真得碍事了。
带着他,那鹿十丈外就会被惊动,连根毛都摸不到。
林鱼依然没有恢复记忆,但她一身技能的觉醒却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快。她的身体引领着她,比她的意识先适应了这片山野。
她神情专注,双目如电,面容冷漠而双手稳重,戴着铁指环的手扶着弓箭,寒光熠熠。
荣时并不曾见过这样的林鱼。
不管失忆前还是失忆后,林鱼在他面前,无论善良热情还是乖顺,都是美和柔软的成分更多些,难道这是林鱼的本来面目?也不对,进京前的林鱼没有这样沉静的气度,澄澈的眼睛,她更像是京城里的贵妇林鱼找回了自己丢失在山村老家的那部分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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