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离开不久,便轮到了我的二叔。
我的二叔同样给我留了一些话,但比起我爹要实在得多,一共有三条。
第一条,他让我告诉我婶子,把刚十岁的儿子送去乡下祖宅找亲戚代为抚养,这样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嫁了。
第二条,长安东城房价可能要跌,所以趁早把安邑坊的宅子卖掉,换到别处去。
最后,他藏了些私房,就在后罩房小厮赵二居住那间房侧面的狗洞里,约莫二两黄金和一只玉扳指,玉扳指孝敬侄女我,金子则留给婶子。
我惊慌道:“二叔你这每一条,说出来都会让婶子提刀来杀你的!”
二叔仰天大笑:“若真能做她的刀下亡魂,那倒也不错。”
“只可惜没办法带你再吃一趟玉露酥山了,往后你一个人去吃吧。”
他摸摸我的脑袋,眼里隐隐有泪光闪动。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恐惧突然蔓延出来,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的四肢百骸动弹不得。
阿爹和二叔的声音萦绕不去,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心里慢慢成形。
我想起来开蒙时阿爹给我讲的故事,春秋时晋大夫赵盾弑君,为改史书,三杀史官,看阿爹和二叔的意思,莫非这种几百年一遇的神经病皇帝,不巧就被我们给赶上了?
他刚才与我说的,那都是遗言啊!
“二叔,二叔你不能去!”我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把布衣都掐得变了形:“小川才刚考了秀才,他需要你的,还有婶子,你舍得让她难过吗!”
一贯能言的二叔这次只是沉默,我孤立无援,扭头凶我哥哥:“哥哥你愣着干嘛,把二叔拉住啊!”
哥哥一声不吭,我呆呆地看向他,泪水一点点涌了上来。
那个嗓音尖尖的内监又再次推门而入。
他面色狞白,目光淡漠,像是地狱里爬出来收命的伥鬼,来人间俯瞰着自己的下一个猎物。
我不知哪里来的孤勇,一手抓着二叔,一手抓起身边的仙鹤铜灯架,恶狠狠道:“你滚开!我们不去见什么劳什子皇帝,你敢动我二叔,老娘和你拼命!”
那内侍看了眼我的灯架,漠然道:“老夫敬沈家世代清流,才未施以武力,让你们体体面面地去,若是不想要这个体面,说一声便是,用不着做这等粗鄙之举。”
我不吃这一套,把灯架舞得虎虎生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可我儒雅随和的二叔却道:“缨缨,别莽撞,把灯放下。”
我发急道:“他要杀你!”
二叔不以为意,坦然地拂掉我死死抓着他衣袖的手指,安慰道:“缨缨别怕,你想想,舒舒服服就名留汗青,对我们史官来讲是好事,很值的。”
我不住地摇头,泪水簌簌而下。
名留汗青算什么?都是留给后人看的,我只想要亲人好好地活在长安城的阳光下,把这座城里发生的所有琐事一点点记到书册里,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凭什么到阿爹和二叔这里,就不行了呢?
但我留不住他,两三个内侍撕扯下,二叔还是走了,他迎着大明宫里耀眼的日光,纵声大笑振衣而去,慷慨如易水岸边的燕人。
他当了一辈子修史人,第一次走进轰烈无常的历史,我看着他的背影,扯着嗓子哭喊,几乎将心肺都呕出来。
声音凄厉到不像人类。
我发疯一样想冲上去和他一起见皇帝,却被门口的侍卫一掌推倒在地,我满脸泪痕,哽咽着爬起来,哥哥突然对我道:“缨子,算了。”
他的手轻轻落在我的肩头,如同一片轻羽。
他的话比阿爹和二叔都短,或许是无话可说,或许是知道多说无益,保重,这是我哥哥留给我的最后两个字。
不过半天而已,短短的时间尚不够我做一首诗,却能接连夺走我的三个亲人。
一个人的史馆空空荡荡,四壁静极,我抱着膝盖缩在角落,浑身都发着冷,无数个闪念乱糟糟地纠结成一团,阿爹,二叔和哥哥都走了,只有我一个,我该听阿爹的话去洛阳吗?我以后怎么办?这一切也会轮到我吗?会吗?
如果真的轮到我了,我能怎样呢?
过了很久,史馆的大门开了一条缝,我抬起眼看去,那无常一般的内侍又出现了,他高高在上,满怀悲悯与无情,看着眼前哭得抽抽噎噎的小娘子,缓缓道:“陛下说了,史馆里但凡是能喘气儿的,统统带到殿上,如今这儿只剩你了,沈小娘子,这边请吧。”
他的声音很尖利,像银刀划过玉盘,也像一把锯子,不动声色地劈开我的头顶。
我茫然四顾,是的,如今史馆只剩我了。
目光扫过层层叠叠的藏书,那些纠结成乱麻的闪念被我悉数撕开,我想,人是有命运的,看多了浩如烟海的记载,会发现世间之事不过生老病死,枯荣交替,一生中会做什么事,会爱什么人,往往从一出生起就已注定了,那么,我只能沿着我的道路大步往前走,这条路阿爹走过,二叔走过,哥哥也走过,现在也轮到我。
一瞬间里,我做下了决定,抬起袖子,狠狠擦干眼泪道:“你带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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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我的眼睛蒙上,带我走去宣政殿。
宣政殿上站着许多朝臣,年轻的,年老的,他们是帝国的心脏,全都是我熟悉的面孔,主持过修史的宰相,门下省里见过的叔伯,可他们此刻都不忍再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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