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了一声,一拍大腿,拉起孟叙就跑:“……我差点忘了,芸娘的酥山铺子马上关门了!我们赶紧去买最后一拨!”
孟叙任我拉着奔跑,温柔清朗的笑声飘散在空气中,
一直到很多年后,我还记得这个夜晚,七月初七的夜,皎白的半月高挂中天,东市喧闹,灯月交辉,我的目力不好,看灯总拢着一层淡淡的晕光,灯越多,目光就越散,长街上交错纵横地挂着繁星一样琐碎的光源,落在我眼中,就像是一团朦朦胧胧的光雾,看不真切,反而更能体悟到人世的天真繁华。
今夜的东市车水马龙,人潮汹涌,我和孟叙像两滴水一样,平凡而安心地汇入茫茫人海,街边的酒楼上有伶人在唱歌,唱长安古意,演牛郎织女的故事,那酒楼的戏班子颇有巧思,不知从哪儿逮来了一笼子倒霉的小雀儿,戏演到重头时,伙计一掀笼门,几十只鸟雀振翅奋飞,如一道天河一样潇洒远去,围观者抚掌叫好,陪酒的女人掩面而笑。
所有的店家都在街边支起了摊子,卖乞巧果子的,卖竹筒装的饮料的,卖书卖首饰卖小物件的……我两年没正经逛过街了,见这情形,简直像是落入了耗子堆的小咪,想下手都不知从何下起,只知道茫然地走在街上傻笑。
街上多是青年男女,结双结对,在人群中,我还看到了正在拱白菜的沈小川。
他今天刻意打扮了一番,把自己收拾得齐头整脸,方巾束发,青布腰带,往那儿一站,颇有点二叔的气韵。
而且沈小川不独是外表长得和他爹越来越像,甚至连温和体贴的性子都继承了来,只见他接过老板娘递来的羊肉汤,轻轻吹了几口,待得热汤凉到可入口时,才端给他身边的小姑娘。
他的小相好——国子监祭酒家的关蕴玉小才女,含羞带怯地笑了笑,轻轻抿了一口,一对大眼睛柔情似水地望着我的傻弟弟。
空气中弥漫着恋爱的酸臭味,和食物的香气混在一起,揉杂成一种温柔的人间烟火气。
我捏起鼻子,嫌弃地对孟叙道:“他俩太肉麻了吧,我记得咱们俩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也没当街这样啊。”
孟叙笑呵呵道:“年轻人情难自禁,也是有的。”
我在旁偷窥片刻,还是决定不打扰他们了,拉着孟叙去了芸娘的酥山铺子。
孟叙看了眼我仍吊着的胳膊,确认道:“你的身子未好,吃得下这样的凉物吗?”
我都快馋哭了,眼巴巴盯着别人手里的碗,发出一种近似可怜小动物的嘤嘤声。
如果是婶子听到我这么叫,一定会打爆我的狗头,但孟叙却很吃这一套,拉锯了半晌,败下阵来,摸出装散碎银钱的荷包:“……想吃就吃吧。”
我立刻恢复了精气神儿,中气十足对芸娘喊:“两碗玉露酥山,多放樱桃!”
芸娘哎地答应了一声,抬头见竟然是我,愣了好一阵子,当下便问我怎么被放出来了,我笑嘻嘻解释了一番,芸娘听说我要嫁给孟叙,很是替我高兴,大手一挥,豪爽地给我免了单,一个柔弱的寡妇此刻也有了一点女中豪杰的气魄。
孟叙没和她客气,大大方方地收下她的一连串吉祥话。
“芸娘姐姐到时候记得来送我的嫁。”我啃着小樱桃,含糊不清道:“我婶子娘家颇有几个实在的亲戚,没准里面有你看得上的呢。”
芸娘臊我:“你瞧瞧你,自个儿还没出嫁,见天儿想着给我做媒,当真和以前一个样儿。”
三人哈哈大笑,空气中浮动着甜香。
我上一次吃酥山是在两年以前,被李斯焱关在御史台大于狱里一整夜后,我坐在回家的轿辇上,一边吃一边无声地大哭,那时我的父兄新死,恩师落狱,我的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只剩下这一点点的甜味。
但如今不一样了,我往嘴里塞了一口酥山,沁凉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扩散开,孟叙在我身边,芸娘,上官兰,婶子,小川,还有很多很多的朋友,他们都在我身边,这种安心的感觉,才是人间最甜的味道。
忽地人群中响起声声惊呼,街上的车马与行人徐徐停住,在这样一副静止的图景里,一个总角幼童指着前方喊道:“有人放火烧竹了!”
他指的是一个火戏摊子,几个西域来的异族人燃起了花火,放到空中,发出震耳欲聋的炸裂声,随声绽出飒沓如星的光点。
这是刚刚由西域传入长安的稀罕东西,在场的围观者无不啧啧称奇,我也一样,即使我的眼睛不好,早被这乱闪的光给晃得花了,却依然好奇地睁大眼睛看。
孟叙想对我说什么,可火烧竹的声响太大了,我听不清楚。
异族人放到第二串时,过客们纷纷被摊子的火戏吸引了来,人越发多了,孟叙怕我被拍花子的给拉走,把我圈在了怀里。
我背靠着他,好像靠着一座稳重的小山,说不出的妥帖。
“莫要盯着看,眼睛会难受的。”
孟叙在我耳边大声道。
这回我终于听清了,用力眨了眨冒着金星的双眼,转头看向他,发现他没有看火烧竹,而是用一种极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万物都朦朦胧胧,只有孟叙的脸是清晰的,他站在我身边,千万盏灯和明灭的光照得他的脸曈曈如日。
我的心猛地漏了一拍,愣了一瞬后,不自觉地踮起脚尖,想去亲吻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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