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嘴都是雪,冰的她皱起脸,凉意浸到脑子里,她视线略略清明,不去关注身边,先低头看自己的处境,才发现左臂还在流血。
“可真狼狈啊。”
皎悄慢吞吞的收回视线,当下心知身处何地,她随手撕下背后披风给自己包扎。
左臂中的是一记铁箭,腰腹,大腿尽有道道剑伤,视线不清明是因为砸在了雪地里的石块上,战败被追,逃窜至此,身边空无一人,耗尽体力淹进雪中。
“谢皎,你好狼狈啊。”
她包扎着,兀自笑出声。
她用手捂在眼睫,捂化碎冰,冰凉顺着指尖下落,滴在手心。
凉意已经麻木,她全顾不得。
冰冷刺骨的寒意,激得她头绪清醒又混沌,从前想到这里,她只觉得逼仄狭窄让人窒息。
但如今心境已经大不同。
这里啊,郢城一战,她行军打仗的第一战。
作战方案与副将产生分歧,战场上突发兵分两路,北殷趁机逐个击破,于是丢盔弃甲,将士逃窜,兵马尽失,大雍落得惨败。
她被新帝召回,大殿上,那些阴冷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嘲讽的讥笑,直冲她天灵盖。
“可见谢家人也不过如此。”
“皇上留她是仁慈,为我大雍效力,如今看来也并不是只有谢家人能带兵上战场。”
“遂宁将军,此番可对得起故去的谢老将军,这般实在是可怜。”
“谢家两位小将军若知遂宁将军,估摸要气得跳出坟头。”
……
他们说她能力不足,可她昔年不过是游走汴陵城街头逗猫遛鸟的纨绔;他们说她对不起父兄,可若不是他们,父兄又怎会只能在泉下佑她。
人人说谢家不过如此,人人都想分谢家一杯羹。
谢家灭门不够,留个孤女也要生死为大雍效力。
然后他们说,皇恩浩荡,留她是圣上开恩,还不谢主隆恩。
是啊,皇恩浩荡,臣下拳拳之心,此生没齿难忘。
父亲忠心耿耿一生为国,死后背上谋逆不成尽毁忠义;大哥少年意气,十五岁武状元入军,好不风光,却尸骸白骨落得乱葬岗里;二哥惊才绝艳,十四岁带兵,神勇无人能敌,到头来万箭穿心尸骨无存;母亲陈氏忠义世家嫡女,遭毒害多年郁郁,缠绵于病榻心悸而亡。
更不用说谢陈世家百年根基,满门忠骨抵不过佞幸谗言,被迫卷入皇权争斗,九子夺嫡胜者为王,几辈子累下的荣耀一朝化为泡影。
唯独留下她,谢陈两家唯一的血脉。
不是圣恩眷顾,也并非今上仁慈,他不过是想要一把刀。
听话的能杀人的只听他的刀。
南方动荡,东夷进犯,北殷虎视眈眈,而谢家先祖随开国皇帝马背上夺天下,此后谢家世代从军,满门英烈,功勋加身。
谢家人从不打败仗,她祖父,父亲,两位兄长,无一败绩。
世人惊叹,无人敢信,可实实在在的战绩摆在那里,谢家人骨子里就是好战的,骁勇善战所向披靡。
然后北殷忌惮,南蛮东夷谨慎不前,说来都是顾忌谢家人。
大雍百姓赞颂谢家,势头强劲,民心所向,到底是木秀于林,有人坐不住了,上面那位,眼红嫉妒的,羡慕不甘的,心眼里写着除掉谢家。
可谢家刚正不阿,忠义两全,无处可除,直到后来,他们发现,谢家并非铜墙铁壁,谢家人并非扳不倒,他们有最大的弱点。
他们强硬果敢,眼里容不得沙子,是新帝难以掌控的存在。
于是,谢家唯一的女儿,谢皎。
成了新帝,或者说所有想扳倒谢家的人最好的选择。
若非少时伴读,幼年青梅竹马,她又怎会引来白眼狼。
多好笑,她妄想跟皇家的人做朋友。
若是早知道谢家的荣誉,带给谢家人的,更多是桎梏,甚至是死。
爹爹和兄长,可会继续为大雍卖命。
皎悄呼了口气,白雾罩在眼前,迷迷蒙蒙瞧不见前路。
昏暗间,她想起那年及笄,送走宾客,只剩一家五口人。
暖的发烫的炉火边,二哥温着热酒,和爹爹聊起前线战事,大哥嗓音好听的念兵书给她听,娘亲捏着绣针给她做荷包。
她听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她问,“大哥,什么叫存亡之道?”
大哥点点她的额头,揶揄道,“我见你眼神发昏,还当你没听呢。”
她不满噘嘴,摸摸根本不疼的额头,又去推搡爹爹和二哥,“爹,二哥,大哥又打我。”
大哥失笑,“小丫头忒会骗人。”
二哥把她往身边带拢,给她揉额头,“存亡之道是说,战争关系国家存亡,百姓生死。”
“打仗这么重要?”她仰着脸看二哥,不满的撇撇嘴,“可是每次都会有将士死。”
“牺牲将士,国家兴盛。”爹爹约摸是醉了,声音打着颤儿,像是老猫呼噜声,“皎皎,这是兵者的荣誉。”
大哥二哥温着脸色看她,眼里神色深以为然。
娘亲也停下绣针,她看到娘亲眼底闪着悲戚,可又是一瞬,她发现娘亲的表情变得肃穆,带着些她那时看不懂的坦然。
炉边火绕着打转,酒气熏在她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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