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只点了一盏灯,顾以宁的眉眼在灯色深黯,只将晚间同盛实庭的交锋一一道来,末了温声启言。
“……我朝律例便是如此。父为子天,除非能忍受极刑,否则不准告父。”顾以宁道了一声荒谬,顿了顿,又道,“倘或烟雨醒来有这等打算,还请四姐姐务必劝阻。”
顾南音直跌坐回椅中,好看的眉眼蹙成一团,想要开骂却又碍着顾以宁在,只得忍着气道:“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律例?莫不是父母有罪,身为子女都不得上告?六从弟,你身为内阁首揆,该有删改修正律法条文的权利才是——”
顾以宁微微颔首,说了一句并无,“修正律法首要修正人心,非一日之功。盛实庭正是认准了这一点,才会有恃无恐,毕竟……”他顿了顿,“你我都不允许,烟雨生受这百杖之痛。”
顾南音垂泪,“世上竟有这般蛇蝎心肠的父亲。这般看来,漪姐姐的身故必有蹊跷。烟雨即便恢复了记忆,却也不知父母之间的隐情……即便烟雨上告,诉状上也不知该写他什么罪名。”
顾南音的话提醒了顾以宁,他略一思忖,想到烟雨方才在邀笛步对他提起的话,这便站起身告辞。
一路乘车,赶至刑部,杨维舟同章明陶等人正在刑部大堂里对坐议事,见顾以宁疾行而来,忙拱手见礼,请他入座。
“此事尤为棘手。”杨维舟思忖着说,“如今皇太子殿下还未曾给两案裁定,程寿增等人虽已在家中被看守起来,但在殿下圣意下达之前,都不可行抓捕。如今先将盛实庭抓来,实在出师无名。”
章明陶在侧低低道:“此人目下仍在审刑院内收押,任凭谁来问,他只一句:以何罪名抓本官。刑部审刑,至多有十二个时辰的扣押权,倘或这十二个时辰里不能将他定罪,放出去之后,恐怕再难以旁的罪名抓获。”
顾以宁微微颔首,眉头浅蹙。
晚间贸然越权,亲手写下逮捕令,的确有违他一贯深稳的行事风格,此时杨维舟同章明陶忧心的,也正是他心中盘旋所想的。
盐务贪饷案与接驾酬酢案虽已近接案,其中并没有盛实庭出没的身影,查验十年前所有的证物、程寿增等人的口供,皆无盛实庭参与的迹象,至于盛怀信,倒是出现过数回。
例如,程寿增手中有一本严恪亲手誊写的账册,其中条条目目,十分详尽的记录了,何时何地,某某官员以何名义向其索贿多少银钱。
这本账册的来历,程寿增闭口不谈,只是在前几日忽然供述,此本账目,他虽不知具体是谁递送与他,但来处,他推测,是严恪的女婿盛怀信。
至于程寿增是如何得知递送此本账目之人是盛怀信,他便闭口不谈了。
顾以宁却已了然。
经由烟雨的指认,盛实庭正是改头换面的盛怀信,他以严恪手中的接驾酬酢的账目,博得了程寿增的信任,从而一步登天,获得了曾经的内阁次辅程寿增的赏识。
而程寿增也凭这本账目,成功掌握了朝中绝大多数官员的把柄,从而结党营私,在五年前,扳倒了曾经的内阁首辅耕望先生。
而程寿增有可能已察觉了自己这个女婿的身份,但有可能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女儿孙子,选择闭口不谈。
将这些细枝末节逐一分析,顾以宁感觉到了棘手。
如今两案中涉案的,只有盛怀信,且罪不致死,而盛实庭,则从头到尾,干干净净,清白无垢。
正如章明陶所说,倘或在十二个时辰里不能将盛实庭定罪,往后的事便不好说了。
顾以宁理清了思路,望向杨维舟,“我往宫中面圣。”
他起身,匆匆出了三法司,石中涧在门前等候,匆匆道:“公子,吴运水等人闯入了青藜园,搜遍山前山后,一无所获。属下先行赶来,向您回禀。”
顾以宁脚下不停,略顿了顿,道:“青藜园地处深山,暗穴遍布,不仅地面要搜,地下也要一一搜查。”
见石中涧领命,顾以宁翻身上马,一路疾行往禁中而去了。
簌簌其人在不在人世已不重要,即便找到了她,知晓了事情的真相,也不可由簌簌状告盛实庭——大粱律例写明了,奴婢不可告主,违者判绞刑。
如今之际,只有奏明陛下与皇太子殿下,能否即刻将两案裁定,抓捕所有涉案官员归案,届时,再由烟雨作证,指认盛实庭的身份作假。
仅仅是作证,应当不必生受百杖。
顾以宁不确定,打算同皇太子殿下如实告知烟雨同他的关系,看能否求来一道证人豁免刑罚的圣旨。
内阁首辅有出入宫闱之权,顾以宁不过在乾清宫门前略候一时,便被接引入内。
在寝殿之外,皇太子梁东序正负手而战,见他进来,道了一声爱卿,执住了顾以宁的手腕,目露温慈之色。
顾以宁一向深稳,并不习惯皇太子殿下的亲昵,不动声色地僵硬了一下,旋即向皇太子殿下问礼。
皇太子殿下近来每晚都会在乾清宫侍疾,闻听顾以宁来了,这便代天子出来见他。
“这般晚了,顾卿定有要事。”皇太子在正殿坐下,问道,“为公为私?”
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顾以宁道为私,起身离座,拱手道:“殿下神机,臣今夜进宫,的确为私。”
“臣之未婚妻子,要在盐务贪饷案中作证,指认内阁次辅盛实庭,乃是原广陵盐商总首严恪之女婿,盛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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