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令未于他率军回京前下达,却在回师途中命亲兵持令回营传谕,倒显得格外古怪。
若依裴祯一贯作为,当初既只抽调一万兵马随之回京,定是打算在平定天启裴沂之乱后再度北上继续伐淳;以其征伐多年运筹之度,绝无可能在短短十数日内做如此反复。
叶增一瞟二人的神情,忽道:“你二人未说实话。”
二人闻言,脸色又变得惨淡了些。
张茂持刀的右手突然虚划过一人耳侧,带断其一缕鬓发,雪亮锋刃映出一点淡淡的血色。
便听那人顿时鬼哭狼喙道:“莫下手,我说!”
张茂慢慢地收刀入鞘。
“烟河冬日潮冷,陛下旧疾又犯,自二月末便寝疾在营,迟迟未动兵马。”均兵的声音阵阵发抖,不知是在怕张茂的刀锋,还是在怕自己说出来的这些话:“此番既闻天启剧变,陛下更是气血攻心,不顾病体执意亲自率军回京,不料回师途中病亟,因恐身后事不保,才令我等回营传谕的!”
叶增脸色暗沉,在月夜下看起来愈发冷硬,“还是未全说实话。”
均军数月来未有所动,若是因裴祯寝疾在榻,倒也能说得通:可因恐身后事不保才令亲兵传谕所留兵马尽数撤回城中,却绝非裴桢会做的事。
张茂皱眉,颇有不耐烦之意,冲叶增道:“将军休与此二人多言,直接交由属下处置便是!”
刀刃触鞘方铮叮一声轻响,另一人便已吓得大声道:“将军听我之言便是!裴祯寝疾是真,途中病亟亦是真……只是其率军回师路行不过七日,便已身薨于军中!至于焚弃荫山粮营、令南岸兵马撤回城中、于烟河一带坚壁清野等令,乃是出自裴沂之手!”
话音落后许久,都没人再出声。
所有人都为“身薨于军中”五字所震惊到了。
谁都无法这般轻易相信,那个当年纵统麾下大军横扫澜州晋彭二国、势慑天启文武百官、令贲宣帝因惧其威而亲笔下诏让位的休王裴祯,竟就这般死了。
夜风轻凉,吹动叶增手中捏着的数封手令。
他这才回过神来,飞快地将手令折好,回头递给许闳道:“且将这二人捆了,连夜送至大营中军帐下,并将今夜之事细禀三殿下,仔细莫出差错。”
许闳领命,却是迟疑道:“将军令属下回营,自欲何往?”
叶增转身命张茂先行整肃兵马,口中道:“不过只十四日而已。裴祯既死,兼之天启又起大乱,而烟河战事未定,均军上下人心定有所浮,大军必行不快。我未携辎重,倘以轻骑速进,未必不能将其追上。”
许闳听后惊怔,急忙上前拦道:“将军今夜自将千人出营,南下均军却有一万兵马。此事若叫三殿下得知,必会责将军轻进。”
叶增整甲上马,手中长枪银尖一挑,出令前行,待见兵马已动,才低头望向许闳道:“那便替我向三殿下奏禀:殿下果欲于朝中以军功得人心,此干载良机,断无可失之理。”
【六】
“他欲领着千余人马南进豁命,你便也一言不劝、由若他去豁?”
孟守文的声音不冷不热,缓缓自帅案后响起。
灯苗如豆,隐约照出他如峦墨眉,一张脸绷得僵硬,目光笔直凝在案上摊着的那数张纸上。
许闳在前单膝跪地,垂首道:“属下已进言相劝,无奈叶将军心意已决,非属下所能左右。”
孟守文忽而抬眼,怒道:“轻进!”他起身,在帐中飞快地踱了几步。“他果真以为自己威名在外,均军闻他叶增之名便不敢与他交战?!只领了区区一千人马出营,却也敢如此自作主张!是嫌命太短了不成,怎就如此不怕死!”
许闳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由他发怒,过了会儿,又忍不住小声道:“叶将军固非寻常用兵之辈,殿下应比旁人更清楚才是……”
孟守文站定,怒气扰然未泯,闻言欲斥,可脑中却陡然忆起那一夜烟河之上血火冲天,那个满身脏尘血污的年轻校尉一脸镇定地将他背下敌船,然后告诉他,随其而来的只有不过百余亲兵而已。
许闳偷偷望他一眼,又道:“另,叶将军着属下替他向殿下奏禀!‘殿下果欲于朝中以军功得人心,此千载良机,断无可失之理。’”
孟守文微微一怔。
原只当叶增仅知兵事,却不料自己竟被他看得如许通透,
半晌,孟守文又微微皱眉,眼底怒火已泯大半,只问道 “他出营之时,鹰下人马带了几日的口粮?”
许闳道:“叶将军行事一向善筹,此番出营所备口粮应有十日之多。”
孟守文听后冷冷一哼,“十日的口粮,够去不够回。倘是他追不上均军,自己倒先会饿死在古戈壁了!”
许闳闻声知意,立马道:“殿下断不会坐视叶将军南下而不顾,将军鹰下尚有二千兵马留营未出……”
孟守文瞥他一眼,“你才归叶增统带没几日,倒学会替他进言了!”
许闳忙低头:“属下不敢。”
孟守文冷着脸不开口,转眼又去看案上的那几张纸,注目许久才道:“你备足粮草箭甲,带着这二千兵马去追他。”说罢,他想了想,又嘱咐道:“既带了辎重,你定然追他不上,如此便也不必急,横竖他也没打算用这二千兵马。权当是谨妨他身后会有敌兵打伏,若他果真追不上均军,倒也不会真就饿死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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