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令臣停住脚步,背对着张祚。
张祚的声音十分沉稳,“如果你想要首辅之位,大可跟为师直言。等你再历练几年,四十岁入阁,依你的资质,不到五十岁就可以做首辅。你如此操之过急,没想过后果吗?朝堂的水,远没有你想的那么浅。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梅令臣转着手腕,漫不经心地说:“我没办法等那么久。而且也绝不能让朱启洛做皇帝。”
张祚一愣,倏然起身,几步走到梅令臣的身边,痛心疾首,“原来真的是你害了江东王?就因为别院那件事?文若,你何时变成如此公私不分的人!我已向你解释过,那日太子喝多了酒,苏氏是不小心落入他手里的,并非他有意轻薄。为了一个女人,你既然就起了动摇国本的心思。你!你将大昌,将千万百姓置于何地!”
“国本。”梅令臣轻笑了一下,表情满是嘲讽,“朱启洛算什么国本?成宗当初设计陷害自己的亲生儿子时,可想过何谓国本!若仁敏太子和齐王尚在,哪里轮得到天顺帝!”
他的声音犹如金玉落地,字字铿锵。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在他说来,却仿佛顺理成章一般。
张祚十分震惊,往后退了一步。成宗朝时,张祚已是个吏部的小官。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国本之争,人人都以为是梅党和苏党两虎相争,最后落了个两败俱伤的下场。那时,梅令臣不过就是个孩童,他如何知道朝堂之事,还知道是成宗……?
因为过于震惊,张祚半晌没有作声。
“难道老师看到那首《军中行》的时候,没有怀疑过我的身份吗?”
张祚思量,恍然间想到什么,“梅草……你是,梅阁老的后人?”
可他明明调查过,当年梅正禹和长子伏诛之后,梅氏一族男丁皆暴毙,怎么可能还有梅氏的血脉留在世上?当初他对梅令臣青眼有加,就是因为他那一首行云流水的“梅草”,深得梅正禹的神韵。梅正禹曾是青年时期的张祚心中一个难以企及的存在。
只不过张祚从未想过,梅令臣就是梅正禹的后人!
梅令臣的神色染上一层霜,淡淡地说:“我父亲是庶出之子,当年因私事被祖父逐出家门,从族谱上除名。故而我出生时,祖父只赐了名,并未将我计入族谱,族中之人不知道我的存在。梅氏获罪,父亲被带走,咬死没将我供出,所以我成为了梅氏一族,唯一的漏网之鱼。”
想起幼时那段经历,梅令臣仍有来自心底的恐惧。父母将年幼的他藏在大缸里,勒令他不要出声。然后那些官兵,就把他们强行拖走了。后来父亲死在流放的路上,母亲不知所踪,他就成了孤儿,只能四处流浪,乞讨。父亲留下几本祖父的书籍,他也不敢拿出来,悄悄埋在树底下,夜晚借着别人家的灯火,自己读书练字。
直到苏绍发现了他,将他带回江宁织造府,他才算结束了颠沛流离的日子。
世人皆以为当年是苏东阳落井下石,要将梅氏一族赶尽杀绝。
梅令臣的确恨过苏绍,恨过苏氏,他也认为当年梅氏始终压过苏氏一头,招致苏东阳的嫉恨,导致全族皆灭。
所以他讨好苏绍的女儿,讨好苏绍,期望以贱民的身份,获得科举入仕的机会。
就在他得偿所愿,打算报复的时候,才发现苏绍已经获罪,被打入刑部大牢。那个罪名漏洞百出,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而且,苏绍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并告诉他当年成宗因为朝政被梅苏二人把持,如芒刺在背,积怨已久,加上害怕太子功高震主,迫己退位,就想出了这一石二鸟之计。
梅令臣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通过福康公公,找到了已隐秘在寺庙出家为僧的前司礼监秉笔太监,成宗的心腹德全公公,证实了苏绍所言。
当他了解一切,要设法救苏绍时,苏绍却强硬地拒绝了,只托他好好照顾苏云清,而后就慷慨赴死。后来梅令臣才知道,苏绍不得不死,他手里握有太多皇家的秘辛,江宁织造府也不仅仅是个皇家的金库,藏有太多不为人知的事,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莫说当年初入官场的他,就是如今,他也未必能救得下苏绍。
正如祖父当年自知大难临头,无法自保,设法保下了效忠于梅氏的众人,才有今日他能够卷土重来。
那些站得越高,手里握有越多东西的人,往往能比旁人看得更为透彻。
张祚仰头长谈了一声,“原来如此。你当初接近我,接近江东王,就是不想让皇室安宁。可你以为,立了幼帝,大权独揽,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太皇太后,皇太后,哪个不是身后站着外族外戚,朝堂之上,哪家不是数十年乃至百年的经营?就算是郑贵妃一族,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文若,你还太年轻。为师再提点你一句,联姻是目前你解困最好的方式。”
梅令臣说:“让老师失望了。我此去西州,已经重新向苏氏下聘,我的妻只能是她。这是我欠苏家的,也是我欠义父的。”
“你……!”张祚没想到他这么冥顽不灵。
“老师年事已高,徒留京中无异,还是尽早告老还乡吧。”梅令臣说完,不欲再留。
他走到门外,看见张雅南扶着婢女站在那里,面色惨白,眼睛通红,就像一朵被风吹雨打的小白花。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张雅南忽然歇斯底里地喊道:“梅令臣!我爹爹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对他!为何要这样对我!你难道忘了,当初你处境艰难,是谁帮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