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再也写不出少年时那种藏锋于鞘、温华平实的字迹。
他的字就像那把从来没入过鞘的弯刀般,铁骨峥嵘,似有戾气破纸而出,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狠辣。
抄了很久很久,明明抄的是静心的经文,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潮湿牢狱里,张家满族最后一次向他下跪,求他尽力保住张家最后血脉的场景,卫如流猛地摔笔。
看着那些字里行间充斥着戾气的经文,卫如流抓起,胡乱揉成团。
他一只手撑着书桌,一只手捂着自己的额头,闭眼急促喘息。
实在受不了这般逼仄的环境,卫如流踉跄着逃往屋外。
前方那片竹林萧萧簌簌,卫如流在竹林里站了很久,久到夜间霜重打得他发梢微湿,他的情绪才渐渐有所好转。
抬手折了一片竹叶往前走,卫如流身形腾空坐到一面墙上,一条腿自然垂下,另一条腿屈着,举起竹叶片贴到唇边。
呜咽声连成一曲,在寂寥的夜里飘远。
从大雄宝殿离开时,慕秋情绪有些低沉,快要回到自己的厢房时,慕秋对白霜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在外面再逛会儿。”
白霜迟疑片刻,但想到这里距离厢房也不远,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小姐喊上一声大家都可以听见,便点了点头,先行回去给慕秋准备沐浴用的热水。
一个人在黑暗中站了会儿,想起不远处有片竹林,慕秋走了过去,靠近竹林时,一阵呜咽声传进她的耳里。
慕秋自语:“这夜里是谁在吹曲?”
这阵声音不像是用乐器吹奏而成的,却并不难听,听得久了,还能从中品出些寂寥凄楚来。这种感情,恰好引起了慕秋的共鸣。
她觅声而去,
踩着一地枯叶,慕秋扶着挺拔苍翠的竹子,缓缓穿行在竹林里。
好在这片竹林只是做观赏之用,只是很小一片。
卫如流听到枝桠踩断时发出的咔吱声,没有停下吹曲,懒洋洋垂眸望去,便撞见了觅声而来的慕秋。
她一身竹青长裙,于林间穿枝拂叶走出,仿佛是这片竹林幻化出来的仙人。
在卫如流看清她容貌之时,慕秋也看清了卫如流的脸。
能在夜里吹出这种萧瑟曲声的人怎么会是卫如流!?
慕秋下意识就要转身离开。
卫如流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每次看到我都要转身逃跑,慕秋,我是会吃了你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慕秋只好停下脚步,她背对着卫如流答道:“夜色渐深,我原本只是好奇谁在吹曲,现在疑惑已解,也该兴尽而归。”
卫如流放下竹叶片,身体略往后一仰,他看着天上那轮明月,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出来的迷惘与脆弱:“坐会儿吧。”
慕秋没回话,继续往前走。
卫如流眼里划过一抹失望,垂着头不再言语。
岂料,慕秋走到竹林边又停了下来,她转过身,看着自己和卫如流之间隔开的十几米距离,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席地坐下,两手托着腮欣赏天上那轮明月。
长发散在她的耳后,月色笼罩着她。
卫如流看着慕秋,只觉凄冷月色也温柔起来。
“看我干嘛,怎么不继续吹了?”慕秋歪了歪头,居然还催促起他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留下,可能是因为前些日子卫如流把母亲的事情告诉了她,可能是因为卫如流话里的哀求,也可能是因为今天她的心情不好,不想现在就回厢房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吧……
总之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停下来脚步。
卫如流重新举起竹叶压在唇上。
呜咽声再次响起。
只是这一次,曲音不再凄冷,反而带着点无波无澜的平和悠扬。
吹着吹着,卫如流的心境重回平静。
他指尖一松,竹叶从他手里滑落下去。
“多谢。”
道谢时他的声音极轻,轻到他也不确定慕秋能不能听到。
他只能看见慕秋从地上起来,用手背轻轻揉了揉困倦的眼睛,丢下一句“走了”,信步离去。
第二十七章 雪色纷飞间,卫如流一身青……
“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白霜一直在厢房门口守着,远远瞧见慕秋的身影,提着灯笼匆匆跑到她面前。
想到那声轻得险些听不清楚的道谢,慕秋回头望了望竹林,才对白霜说:“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翌日清晨,薄雾尚未消散,慕府的马车已消失在山道中。
慕大夫人治家极严,离开七天府上也没生什么乱子,不过需要她定夺的事情不少,马车一到府上,慕大夫人就被请走了。
慕秋招来陈管事,问他府上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陈管事是特意来给慕秋请安的,听到她的问题不敢耽搁,忙道:“是有一件天大的喜事,五天前大少爷从翰林院正式调去了刑部,听说大少爷极得尚书大人的看重,现如今任着刑部郎中一职。”
慕云来在殿试上被点为探花郎,按照朝中惯例,他一出仕就是从六品官职,在翰林院待了三年连升三级,这确实算是大喜事了。
慕秋问:“那现在堂兄可在府上?”
“不在,这些天大少爷忙得脚不沾地,除了中途回府拿过一次换洗衣物,其他时候都宿在官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