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嘉在客厅独自坐了一会,发现老旧的布艺沙发竟然被江海树睡出了明显的凹痕。养在大汤碗里的那条金鱼还活着,碗沿贴着江海树写的便签条,上面记录了每天喂食的时间,鱼食量精确到颗粒数。
卫嘉连鱼带碗端给了尤淸芬:“我没闲工夫养鱼,你来喂它。”
斜靠在轮椅上的尤淸芬眼皮也不抬,说:“让它死!”
卫嘉不管她们谁死谁活。天色如期暗了下来,该到做晚饭的时间了。他在厨房一顿捣鼓,忽然发现自己准备的还是四个人的菜量。冰箱里已经找不到任何陈樨讨厌的食物。她最近戒碳水,他顺手解冻了鸡胸肉,腌制的时候心里想——黑胡椒和盐就够了,不要放糖。他始终没有答应“重新开始”,也不打算惯着她,可身体里有另一套程序在发送指令。
手机在兜里震动,卫嘉掏出来看,有个顾客向他咨询治疗乌龟腐甲的用药量。陈樨很少给他发文字信息,她更喜欢打电话。这几年他们留下的聊天记录多半与死亡有关。陈圆圆死了,陈秧秧死了,他们相互知会对方。最后一次联系是关于江韬的死。
卫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发了一条:“保重身体。”
陈樨好像忘了前一夜守在停尸间门外给他打来的那通只有抽泣声的电话,她回复道:“你只是个兽医!”
只在生死嫁娶时偶尔产生关联的人,可不就是陈樨说的“远房亲戚”?因为她是陈樨,卫嘉不能对她置之不理。然而他需要一种更安全坚固的关系。没有人会被“远房亲戚”抓住命门,把极致的快乐和恐惧交到对方手里。当对方离开,心中不必有任何波澜。
切肉时卫嘉的左手食指被刀划出了一道口子,他把手放在水龙头下冲洗,伤口不浅,血一下止不住。他的工作需要手部的精细动作,平时也会很小心,鲜少弄伤自己。
“你残废了……陈樨会侍候你?”尤淸芬把轮椅摇到厨房门口,阴测测地嘲笑。她的声音难听到了极点。卫嘉绕过她去找药箱,有血滴在了轮椅扶手上。她盯着那滴血看,不知怎么变得暴躁了起来,吃力追着沉默包扎伤口的人,连说带比划:“让……让你信她……鬼话,鬼话!糊涂玩意儿……吃亏还不够?”
卫嘉压根不理她,被她竭力拍打轮椅的声音吵得心烦,才漠然回应道:“我问你意见了?”
“你当初让我……死……我就闭嘴……嗬嗬!”尤淸芬用粗嘎的声音说道。
五年前陈樨从金光巷离开,卫嘉次日把尤淸芬送回了疗养院。可是没过多久,积郁于心的尤淸芬二次中风,抢救回来后无论身体和精神状态都跌至谷底,她几次在疗养院中试图了断自己。院方无力承担风险,原定的收费标准也不再适用于她如今的状况,只好又联系了她唯一的继子。卫嘉答应把尤淸芬带回去照料。
这并不是尤淸芬期盼的结果,她想要的是解脱。回到金光巷后,她趁卫嘉不在,摸出了卫林峰活着时给她买的一支口红。伤残的手不听使唤,口红抹得下半张脸都是,随后她用口红外壳的小镜子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了十几道。可惜血流得太慢,卫嘉下班回来尤淸芬还没死。卫嘉没送她去医院,自己给她缝合了伤口,一如抢救路边野狗。
他说:“别死在这房子里,对房子不好。”
但她这个废人又去不了别处,于是拖着躯壳留了下来,日复一日拖累着他。卫嘉对尤淸芬谈不上好,但他让她活着,两人不咸不淡地耗日子。
正因为这样,尤淸芬见过卫嘉在寒夜里跑到力竭,近乎虚脱地归来;也见过他为刚出生就没了妈的小猫崽子熬得两眼通红;他对着电视发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不看任何的新闻和节目。直到卫嘉和伙伴自己开了诊所,整日为生计忙碌,他才渐渐回到正常的轨迹。虽然多次大扫除他都避过了陈樨的旧物,相差无几的生活物品,他的手会不自觉地伸向品牌名里带个“xi”字音的——“希望牌”马桶刷、“晨曦”卫生纸、“好欢喜”自动晾衣架、“夕多多”水果……但他又是那个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好好生活的人了。时间于尤淸芬而言是无尽酷刑,但它对嘉嘉做了件好事。
谁料老天爷不长眼,五年过去,尤淸芬还没死成,那个作践卫嘉的人竟然死了老公重新找上门来,还带来一个聒噪的小杂种。被作践的人脚步却一天比一天轻快。
“嘉嘉……不要重来……狗改不了吃……屎!”
卫嘉回头对尤淸芬说:“讲点礼貌!你吃我的住我的,还骂我是狗,这不合适!”
他用裹着纱布的手,有条不紊地把四菜一汤端上了桌,破例招呼对面的人:“不小心做多了,你吃啊,浪费不好。”尤淸芬盯着他,眼神从愤怒,不认同,渐渐转为对一个病人的同情。他能和陈樨厮混那么多年,早就不正常了!
这时卫金桂回来了,绕在卫嘉脚边“喵喵”地讨吃的。它也一样没良心,脾气坏,心野得很,小屋子关不住它,在外面饿了肚子、打了败仗才会消停几日。可是只要窗户没关牢,它总会在某个时刻忽然钻进来。
卫嘉不许尤淸芬把吃剩的骨头吐给卫金桂,人的饭菜对于猫来说盐分太多。据陈樨评价,卫嘉做的菜比从前有滋味。她以为卫嘉是故意迁就她的重口味,其实卫嘉这几年做菜都这样,忘记是什么时候改了极度少油少盐的饮食习惯,哪怕那是个健康的习惯。他自己再尝到寡淡的清汤面都觉得难以下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