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咽的哭声,轻柔的安慰,直到很晚,都未曾断绝。
好在第二日不用早起。
掬月眼睛还肿着,精神却不错,非常期待去逛大集。
关鹤谣知道吕大娘子还邀了几位街坊,又都带着自家闺女、侄女,想来这个春游团队很是稳妥。她仍是细细嘱咐掬月一番,给她装了满满一包糖果点心,揣了一百文零花钱。
送走了掬月,关鹤谣转头和萧屹说了昨夜之事,又说起掬月的身世。
掬月本是晋中人士,荒年歉收,家中实在无以为继,她爹爹便卖了田产,带着她一路来到这金陵城讨生活。只是没多久,爹爹意外身故,掬月便被朝廷办的慈幼局收容,在那里生活了三年。(2)
她长到十岁,模样周正可爱,又很机灵,局中的手分起了歪心思,与人勾结,竟要将掬月发卖出去。
“据说那手分仗着家中兄弟一点权势,多次做过这般勾当。还好局中一位乳娘心善,给掬月报信,助她逃出生天。可怜她小小年纪,无依无靠,又觉得那些慈幼局、婴儿庄之类的都是火坑,吓得再不敢靠近,于是流落街头。”
萧屹听得怒火中烧,“理宗陛下设立慈幼局,是为‘使道路无啼饥之童’,明令禁止将收养的女童卖做他人奴婢、妾室。这帮宵小竟敢如此?”
关鹤谣不知这些说道,可是——
已有之事,后必再有。
已行之事,后必再行。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3)
就是千年之后,在社会福利更完备的现世,孤儿院、福利院爆出的丑闻都那般耸人听闻,更何况刚刚试图禁止人口买卖的大宋?
编户齐民几十载,法令中已没有“奴籍”“贱民”之说,可私下里的人口买卖依旧猖獗。
“买来娇童艳婢蓄养在家里,随意支配。无论是世家贵族还是地主富商,有几个能禁住做这人上之人的诱惑?”关鹤谣摇着头,拍着他握紧的拳头沉声说道。
数千年来的“向来如此”,就如这寒食之风一般,屡禁不止。
“待我回去,便请殿下彻查此事。”
“英亲王殿下不是在工部?慈幼局怎么也不归他管吧?”
“那间慈幼局在哪里?”
“在礼仁坊间。”
“错了,是在一户房舍之中。”萧屹凛然微微一笑,“这屋舍是否需要修葺?是否被挪作他用?是否侵扰民居和街道?凡此种种涉及工造,工部随便找个由头就可以出马。”
关鹤谣豁然开朗,你们搞权谋的心都脏,受教了。
若真能整治这黑暗的慈幼局,那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她心中稍宽慰,只是还是为掬月难过。
“哎,本来是想多做些好吃的,却惹得她伤心了。”
往年寒食,她们都是粥啊饼的随便对付过去,掬月一切如常。
反倒是日子更好了,忆起以往苦痛,徒增遗憾。
眼前交替闪过张大官人的笑容和掬月的眼泪,关鹤谣终于开口道:“五哥,我…我想写一本食谱印刷刊行,你觉得怎么样?”
她语气甚是迟疑,因虽已下定决心,但若是萧屹也用什么“独门诀窍”之类的来阻她,心中难免会……
“真的?”萧屹击掌而叹,“阿鸢巧思!”
……难受。
诶?
关鹤谣呆愣地抬头看他,“你觉得…好吗?”
“好极。”萧屹眼中光彩熠熠,“你有好厨艺,又有好心肠与人分享,再好不过。”
“……不拦我?”
“为何拦你?”萧屹不觉轻皱眉头。阿鸢有这样的想法,他自是敬之珍之,为何要阻拦呢?
关鹤谣仍是有些愣愣的,长睫下澄澈的眼睛眨了眨,而后渐渐勾起一个微笑。
这个人是懂她的。
这个人是支持她的。
这个人是真诚地、直率地相信着她的。
她看着萧屹仍兀自疑惑的脸,唇边梨涡愈深,眸中光彩愈亮。顶着一个大大的笑脸,关鹤谣倏然起身飞扑,展臂搂住了萧屹,十指摸索着在他后背堪堪相扣。
“五哥,”擦在他颈间的红唇犹如浸过蜜糖,吐出的字都是软甜清润的,“那你陪我一起写,好不好?”
*——*——*
黎朦子切薄片泡水,调进蜂蜜,再加入小院里新摘的薄荷叶,一杯黎朦薄荷饮就做好了。
在小饭桌上摆满昨日剩的冷食,关鹤谣又以新买的果盒装了各色果子糕团,一遭端进屋去。
她这些果子都不算精巧,盒子也就是个素竹盒,自无法和那些红木雕花的果匣子相比,可拦不住她摆得好看——玉白的泽州饧、艳红的玛瑙饧、饱满的枣圈儿、莹润的杏脯、沾着糖霜的查条……参差有致,色彩缤纷,便是拿去给世家送礼都不掉面子。
萧屹脖子还是红的,唇舌发干,先拿过饮子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才发现这饮子滋味独特,撂下杯子细细察看起来。
泡着的薄薄果片外圈明黄,内里是莹莹润润的一颗颗小果粒,有些像橙子,味道却比橙子浓烈数倍,馥郁果香中又窜出清爽凌厉的薄荷味,酸甜可口,唇齿留香。
“这就是我说过的黎朦子,居然又让我找到了。黎朦子做饮子喝最好,夏日里冰镇了更佳。”
“果然爽口,和薄荷也正搭配。”
关鹤谣点点头,“黎朦子和薄荷都提神醒脑,”她展开纸,一脸肃然,“五哥,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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