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斫脍,以荐芳樽。
这极具观赏性的流行节目,正是满殿“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贵人们的心头好。众人都交头接耳,抻着脖子看那御厨,一时倒是没人注意萧屹。
萧屹毫不在意,倒是落个自在,他眼神飞快在赵锦和关策的桌案扫了一圈,便敛下眸子耐心等在殿末。
御厨已经将鱼去腮剔鳍,挂着铃铛的细长鸾刀响声渐起,众人知道好戏将要开始。
只见他左手按鱼,右手执刀,倏忽起势斫起鱼肉。这位御厨手快且准,动作缭乱中银光一闪一闪,片片鱼肉就如雪花般堆积在砧板上。马上有供膳女官以纯白丝绢吸去鱼片汁液,素手轻轻将其摆在镂花小金盘之中,再配上一碟色泽金黄的蘸料呈于官家。
瞧见官家满意神色,光禄寺卿洪明抚着长须,亦是意得。
“干净利落!好一道‘金齑玉脍’!光禄寺卿人才辈出,洪大人真是治下得当。”
身边鸿胪寺卿陈腾与他搭话,洪明便扭过胖胖身躯,笑着谦虚道:“仲驰谬赞,御厨技艺高超与老夫何关,怎敢抢功啊,哈哈哈。”
话是这么说,但为了这一日宴饮,整个光禄寺全力以赴,每一件杯盏,每一味食材,洪明都亲自过目严查。这献艺的厨师也是日夜苦练,比前些年那几个技艺都高超。这一切就是为了杀杀礼部威风,让他们知道这光禄寺可不是……
“饱卿,饱卿——”
“陛下!”洪明慌忙起身,他正想着礼部那帮刺头,竟未听见官家在唤他!
因光禄寺掌膳,官家便给了寺卿“饱卿”这么个诙谐的别号。洪明向来是很珍重这个称呼,将其看作官家荣宠,私下引以为豪的。(2)
“今日金齑玉脍蘸料似与往日不同,有些许葱味,与鱼味甚合。可是光禄寺的新食谱?”
“陛下圣明!”洪明躬身又起,圆滚滚的肚子颤颤,“这蘸料本该将熟粟和粳米捣碎,加橘皮、姜蒜调制,但微臣前几日研读《礼记·内则》,见其上有载——脍,春用葱,秋用芥。适逢暮春,微臣便着人以葱入酱,以循周礼,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无耻!陈腾在心中白眼翻上了天,还说你不抢功?
官家好吃爱吃,又慕尚古风。这葱虽小,光禄寺野心可不小。不知今日菜肴还暗藏着多少“葱”,等着官家不经意地发现夸赞呢!
鸿胪寺主外宾蕃客之事,时常也办些宴饮,需要光禄寺配合时,他洪明哪次不是百般推脱,随便打发来糊弄事?怎么可能如现在这般,堂堂一寺之卿,居然连蘸料中一味调料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正应着圣心而去?
哼,老狐狸拍马屁,也不怕被马蹄子踢了。
但洪明毕竟没被马踢,他是正正好好拍对了地方,拍得官家大悦,直接将自己的金盏赐给掌刀御厨,又赞光禄寺卿“统筹有方,方雅有度”,赐了一坛黄封酒、一饼团茶。
百官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只是面上都是同乐之态。待供膳女官给各个桌案也上了这一道金齑玉脍,君臣一顿觥筹交错之后,官家似才想起刚召见的人,便将萧屹传到座前。
萧屹目不斜视地参拜行礼,身上霎时间汇聚了无数暗含深意的目光。其中那一道最坦荡亲和的目光,当然是来自官家。
官家含笑打量着下方的年轻郎君。
他穿一身绯色公服,幞头外露出的鬓发仍微微湿着,不卑不亢地敛眸站着。
在这金陵城中,掉下一块城墙砖平均能砸到三个士族子弟、龙子凤孙,只要他们别太出挑,也别太出格,官家向来没有什么闲心去管。有那个时间,他还不如去做几幅画,填几首词。
萧屹无功无名,又出身微寒,哪怕是做了大将义子,他也从未重视。在官家看来,所谓“义子”,不过是为血亲培养一个得力忠仆。而关潜没有将萧屹带在身边建功立业,反倒将其送到三皇子府上做个门客,也正应了他的猜想。
萧屹是个品级不高的恩荫闲官,基本不见天颜。便是随英亲王进宫或是参加庆典,也是低调地就像站在赵锦的影子里。是以官家上一次正式见萧屹,还是萧屹上次献演水秋千之时,如往年一样,召进来随口夸赞问候几句。
整整三年,他便真的将这郎君当成个耍水戏的,要说有什么特别,不过是耍的比别人好一些而已。
然而,三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将一个少年郎锤炼成一柄开锋的宝剑,在剑匣中发出铮铮嗡鸣。这份锐利凛然竟让官家一阵心惊,他从自己的四个儿子想到宗族小辈,又想到那些重臣子弟,一时竟找不出第二人能与其争辉。
他眼神便渐渐深沉起来。
更何况,念及大皇子意有所指的状告——
“萧郎君好身手,今日水秋千当得上‘精妙绝伦’四字了。怪不得朕听说皇宫中的宫女,都要登楼上阁,撩着珠帘远眺观赏这水秋千。”
“微末小技,只盼得悦圣心,便是微臣万幸。”
官家低头莞尔,还是个会说话的,并非只一身莽力。
会说话,那就多说几句吧。
“汝父急病,朕亦心焦,好在他又上疏称并无大碍。朕听闻你前往侍疾,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回陛下,微臣得知消息便快马日夜兼程赶往大名府。不想中途抵达寿州之时,官驿之中已有家父飞书等候,叱微臣擅离职守,责微臣速速归京,于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