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暮夜时分,苏宅的其他人已经酣然入睡了。
当她摸索来到北墙边时,指尖还没触到砖墙,就听墙头有人开口说道:“白日闲杂人等太多,我与小姐说话不甚方便。现在夜深人静,正好你我深谈一番,如何?”
这话若是那个纨绔世子说出来的,不过是轻佻的调戏良家之词。
可是苏落云现在听他说出这番话,倒像是黄泉邀约,催命鬼符。
她深吸一口气,既然左右都是一死,与他谈一谈也无妨。若能置死地而后生,那便是上苍垂怜他们姐弟,给了他们一线的生机……
想到这,她披散着长发,半抬起头,小心问道:“世子要骑在墙头与我谈?”
话还没有问完,她的腰际已经被抱住,转瞬间就飞身越过了高墙,又回到了世子府里。
落云疑心他后悔了,想要掳她杀人灭口。
可是韩临风引着她沿着小径前行,似乎不急不缓。
再往前走时,她似乎被引着来到一处平坦的武场,脚下铺着细沙。
她一不小心,便撞到了挂着刀剑的架子。
那冰凉的触感,还有不小心挂到的锋芒,都显示着这些可不是花样子的装饰,而是一件件可以杀人剁肉的利器……
韩临风及时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刀剑伤到她嫩葱般的手指,然后拿起一把剑,拔出剑鞘审视着寒芒道:“这把剑跟随我甚久,我也用得最顺手,它的剑身虽短,翻转起来更加自如,方寸之间,便可削鼻断肠……”
苏落云嗅闻着鼻息间的寒芒铁味,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是被恐吓了。
如此吓唬她,她反而镇定了下来,垂眸说道:“民女深知世子武功高强,就算落叶断草,在您的手中都可变成杀人武器。而我这样的弱女子,也不配脏污了世子的剑,大约一根绳子便够了……”
若是难逃一死,相比于被开膛破肚,她还是觉得留得全尸更好。
世子听了她垂死挣扎的吹捧,轻笑了一下,似乎懒得再吓唬她,又引着她来到一处暖阁,席地坐下,接下来便是倒水烹茶的声音。
他一边烫洗小茶盅一边道:“在下想着你今夜大约睡不着,不如一同饮茶聊一聊,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苏落云不知他想聊什么,只能板直跪在香席上等着他开口。
韩临风替她倒了一杯茶,然后道:“我原先想着京郊有一处别院,也还算清净,想要劳烦苏小姐在那暂住几日……待我安排好了,便护送你们姐弟去梁州暂住几年。”
韩临风语调未变,平和而有礼的说道,将这软禁说得像只是邀她去春游小住一般轻松惬意。
苏落云当然觉得不好。她如今的店铺刚刚稳住了脚儿,弟弟也马上要考学了,若是被韩临风胁迫送走,一切都要成空。
而且那梁州地界,毫无亲人依靠,他们去了岂不成了待宰的羔羊?
可眼下,她哪有选择的权利?唯有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苏落云只能先谢谢世子恻隐之心,同时又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不去?
弟弟马上就要考学,又跟此事毫不相干,请世子明鉴,放了他这一码,最起码不要让他也去了梁州。
韩临风似乎早就想到了她的不情愿,只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披散着的长发,还有那素净的脸,淡淡又道:“这是我原先的想法,可是想到你大约不愿意,便又改了主意。”
落云听到这,心又提了起来,他是不是觉得,还是杀人灭口来得干净利索?
于是她赶紧斡旋道:“其实梁州也还好,能生出世子这般俊秀人物的地方,一定甚是养人……”
韩临风听了她言不由衷的话,又是轻笑了一下,然后说道:“晚上酒席间,我曾问过你的舅舅在北地做什么营生,你虽然说不知,但是我却知道。他那时在北地参加了义军,对吧?”
苏落云想了想,他既然盘查清楚,自己也不必否认,于是说道:“我舅舅跟世子您是一样,都是铮铮铁骨男儿……”
她跟所有只想过太平日子的百姓一样,并不赞成舅舅曾经的鲁莽之举,可现在恨不得自己也曾经投靠过叛军,给曹盛扛过大旗。
这样大家都是自己人,关起家门也好商量。
她这点小心思,自然被韩临风看在眼里,他嘴角微微勾起一笑,却突然将旁边桌子上的一块绸布掀开,赫然显出了魏朝北境的沙盘。
他引着苏落云用手指轻轻抚摸那连绵起伏的丘陵山脉,淡淡道:“大魏的子弟哪里配得上铁骨铮铮?小姐触摸之处,皆是大魏丢失了多年的故土。在这些土地上,还有无数遗民,正遭受铁弗国贵族的奴役践踏。”
苏落云当然知道当年大魏丢失国土的事情,可是她不过是商户家的女子,平日并不甚关心国事,更不知他突然让自己触摸沙盘是何意思。
韩临风继续说道:“我以前对此也毫无印象,只觉得是一段史,一段国耻罢了。虽然会为韩氏皇族先辈的无能愤慨,可再没有别的什么情绪。日子照常要过,不去想,自可快乐无忧地过活。直到我在十四岁那年,因为机缘巧合去了北地二十州……那一年正好闹了旱灾,大魏的遗民要将自己的牧场让给铁弗贵族们,而他们则失去了自己的牛羊田产,只剩下破锅残帐,带着妻儿被迫迁徙。饿殍遍野,不再是个词,而是真切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