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奴,比之那些整天劳作都不知道在忙什么还要遭受莫名打骂的奴隶,无疑算是高了一个等级,就连为剑而死,死于与剑相关的事情,他们都认为是荣耀。
在他们之中,不乏期待死于论剑会的剑奴,一生之中唯有那个时刻才是他们足够亮眼的时候,会换上好看的有颜色的衣裳,拿着曾经只能双手托举的长剑,如同一个真正的剑者一般与人厮杀,被那些尊贵的主人的目光注视着,无论是杀死别人,还是死在别人的剑下,似乎都有了难以忘怀的高光时刻。
当胜者双手举剑,奉到主人面前,再被主人反手一剑抹杀,以抵消对方手持长剑对剑的侮辱的时候,他们都觉得是正常的,甚至为这种“胜”而感到光彩非常。
从小时候就注定的命运,甚至是从生下来就注定的命运,奴隶就是该死的,而怎样死,就要看他能够遇到怎样的主人。
这点儿小意外让牛车愈发缓慢起来,前头赶车的也是奴隶,没有得到命令,他不敢停下车子,但又怕自己继续赶路不对,干脆放慢了速度。
“没事儿,起来吧,继续走。”
孔宪第一句话是安慰自己,第二句话是对跪着的四说的,第三句是对站在车前面边角,并未挡住他视线的赶车奴隶说的。
四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快步跟上了孔宪所乘坐的牛车,他认为自己获得了主人的宽容,也许能够多活一段时间。
存活是每个人的本能,只不过在知道注定要死的时候,他们也希望自己能够死得更好看一些,更光荣一些。
回到家中,孔宪第一时间去见了父亲,孔师傅坐在房间之中喝茶,他现在年龄大了,已经不怎么抡得动锤子了,连陪在他身边儿的剑奴也都是年幼体弱的,面目衣着似乎也都较之旁人更好看几分。
孔宪看了看在一旁奉茶的剑奴,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孔师傅瞥了一眼,笑了下,让身边儿的剑奴先出去了。
他们谈话的时候从来不会避着剑奴,这还是头一次,让孔师傅有些新奇,率先问:“你觉得纪墨说的对吗?”
孔宪是他最小的儿子,一直被他带在身边儿,也许是那时候他已经有了年纪,对儿子更多了些宽和,才会有如此温情的谈话时刻。
“我不知道。”孔宪很迷茫,听了纪墨一番话,他的价值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为什么,为什么会把自己放在一个奴隶的角度去想事情?我们,永远不可能是奴隶啊!”
奴隶的基数太多了,稍一不注意,那些活得不够小心的平民就会成为奴隶,而贵族,他们这样的世家大族,想要成为奴隶,除非是得罪了君王,非要下达如此残暴的命令,否则,还需要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剥夺名誉、姓氏、财产成为平民,再有什么违法犯忌的事情得罪当权者,然后才能进一步定下罪名成为奴隶。
这种事情不说绝无仅有,但前例太少,完全不具备普遍意义,不值得去担忧,这就好像杞人忧天一样让人感觉到好笑和荒诞。
这还是针对那些文臣武将才有的可能,如铸剑世家这种凭借着一种技艺成为世家的,只要这种技艺不丢,不被他人学去取代,那么,他们永远不可能成为奴隶。
相较于文臣武将还有个立场问题,他们这样的世家通常都是中立的,君王的更替不会经过他们同意,同样也不会有人在乎他们的反对。
纪家那种惨烈的结局,很多人都不会怨恨柳氏的无情逼迫,而是怨言纪家的顽固迂腐,不就是铸造一把剑吗?无论是怎样要求的王剑,哪怕他们真的觉得僭越,不肯铸造,关好大门死守着不就可以了吗?
何必非要自焚那样刚烈表现,像是忠君的只有他们一样,让其他人,其他跟着柳氏身居高位的人都感觉到脸上挂不住。
便是同行之中,也有不少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天知道铸造一把剑需要多长时间,几年都不少见,如此慢慢拖延下去就可以了,说不定等剑铸造好的时候,就是柳氏上位的时候了,有着那样的姻亲关系,本来能跟着水涨船高,锦上添花的。
可惜了。
“我之前一直想不通纪家的事情,虽然受过他们的恩,却也要说他们的某些做法让我捉摸不透,也许当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情况吧。”孔师傅极为公允地这般说了一句,视线回到眼前,推过去一杯茶水到孔宪面前,“纪墨这个孩子,我也看不透,但他的所思所想,就如这件事,却又让我想到了纪家当年,也许他们所看到的跟我们不同吧。”
一个家族的死,值得吗?
也许不值得,他们死后一年多,柳氏就成功上位了,成为了新的值得所有世家效忠的君王。
也许值得,因为自此后,只要提起纪家,人们也许会说他们榆木脑袋,但心里面却明白——纪家忠骨。
没有人会怀疑纪家的忠,甚至很久以后,他们都要成为衡量忠奸的标杆,让纪家那一两把流落在外的名剑似乎也笼罩上了一层“忠君”之色。
那些美好的品德,没有人不会向往,没有人不会期望,然而又有多少人,真正把那些落到了实处呢?
纪家做到了一个“忠”。
纪墨呢?作为纪家的孩子,他做到的是“仁”吗?
“不一样?”孔宪有些纠结,还是想不太通透,但谈话到此为止,显然,孔师傅也不准备再说什么了,也许是他也没看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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