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风血雨中,奚平隔着数丈,看见庞戬精卫填海似的,徒劳地将火光越来越微弱的箭射出去。
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庞戬惨白的嘴角见了血迹,箭却精准得分毫不差,紧紧追着那金线。哪怕一步一挪,他也要往前逼近。
第十六箭落进黑影的刹那,金线竟被打得停顿了一瞬,就这么一瞬,往袍子上“爬”的金线重新被照庭抽回了一截,支将军与那魔头再次僵持住了。
庞戬再难以为继,腿一软跪了下去。他膝盖没落地,就猛地被人从身后拽开了三尺多远,一道砍刀似的厉风几乎刮着他的鞋底落下,将他原来站的地方砍出了一条深沟。
庞戬愕然回头看见奚平,这会儿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眼神质问:你怎么还在这!
奚平这货,着实是根妄人的好苗子,双手撑着庞戬,他上蹿下跳地呐喊助威道:“尊长,再射一箭,刚才那个管用,我看你行!”
庞戬:“……”
滚你娘的蛋,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兔崽子!
“你没箭了?”奚平有如神助地看懂了庞都统的脸色,不知从哪摸出一根大树枝,足有成年男子一双臂展长,上面枝枝叉叉都削下去了,乱七八糟地串了一长串糟烂的纸,都是他从安乐乡里撕的淫词艳赋——他刚才还挺忙活。
然后这神奇的少爷又从怀里摸出一把纸扇,一并串在了大树杈上:“拿这个当箭!那个赵尊长说这什么‘因果兽’是南圣他老人家的神兽,能辟邪,先试试!快快快,趁这会儿风向对!”
嫉恶如仇的因果兽被迫与一堆不堪入目之物共处,硕大的眼睛里冒出凶光,就想先把那姓奚的王八蛋给辟了。
庞戬好不容易缓上一口气来:“你小子是人吗!”
他一把按住奚平的肩,将自己撑了起来,真的接过了那匪夷所思的“箭”。
这次,庞戬没把树枝往大魔头身上射,他略一思量,竭力稳住颤抖不休的手,将那长枪似的大木头枝子射向了天空。
树枝这种凡物哪里靠近得了升灵大能,才刚离开弓弦不远就分崩离析了。上面的纸片也崩成了碎屑,顺着风向,鹅毛大雪似的飘向太岁。
那些废纸上不带半点灵气,太岁看都没看一眼。
然而下一刻,他却陡然僵住了。
缓缓地,太岁歪过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袍角上。
一只两寸大的因果兽从无数碎纸屑中穿过,爬到他袍子上——寿衣上也有画——因果兽落在铭文中间,张大了嘴一口咬下!
小兽的身体立刻被撕裂,消失在虚空,然而袍子上也被它啃出个角,那严丝合缝的铭文线条顿时歪了。
铭文一道博大精深,错毫厘谬千里,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拉扯,那金线堆的铭文瞬间坍塌,被照庭卷了去!
坍塌的铭文胡游乱走,太岁的袍子好像成了个融金池,把半夜的安乐乡照得跟正午一样亮。
与此同时,奚平和庞戬耳边响起支将军的声音:“你俩吃豹子胆长大的吗,还不退下!”
支将军分明在好远的地方,声音怎么会传到他们耳边的?不等奚平想明白,庞戬就毫不犹豫地拎起他的后脖颈,将他拽回了墓碑里。
两人身形堪堪藏进石碑,就听见一声暴怒的龙吟,乱窜的金线就凝成了一张大网,一端缠在太岁身上,一端被照庭扎在地下。
倾盆大雨戛然而止,跟泼下来时一样突然,好像有人拧上了水闸。
周遭陡然一片寂静,各种噪音齐刷刷地歇了声,一时间,好像连时空都凝滞了。
死寂的安乐乡树林里落针可闻。
金色的大网倏地收紧,那被网在中间的巨龙抵死挣扎着,奋力想要甩脱身上的网,继而一道极烈的闪电从天而降,落在照庭剑身上,顺势穿透了龙身。
巨龙像被钉住七寸的蛇,龙头猛地从地面钻出来。整个安乐乡几乎被夷平,奚平他们藏身的墓碑轰然倒下,差点憋死的奚平从石碑中滚了出来,眼看要被那龙尾撞飞!
就在这时,奚平身上突然飞出一道红光,竟将那当头撞过来的龙尾阻了一下。
轰鸣声中,他耳边响起女人轻轻的叹息,只一瞬,像个幻觉。
庞戬趁机再次拉着他土遁,与此同时,地面“长”出了无数条金丝,追随着照庭的剑光,将黑龙与太岁的人身穿在一起,大卸八块。一道血光从尸块里飞出来,朝天边冲去,尾巴上却黏了一根甩不脱的金线。下一刻,那血光被循着金线追来的照庭钉在了地上。
浓重的血腥气“轰”地弥散开,差点把刚从石头里钻出来的奚平熏晕过去。
恍惚间,他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方才骤停的雨水又重新落了下来。
雨水将那烂木头味冲走了,却怎么也冲不净血腥味。地下传来“隆隆”的闷响,像雷,又像龙吟,与震颤的照庭遥相呼应。
地动山摇停下了,龙脉被照庭安抚着,归了位。
不知过了多久,奚平才回过神来,踉跄着爬起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个“血人”。
整个安乐乡十多亩地,都被不知哪来的血泡透了,让雨水汇成了红河。就好像方才惨遭抄家的芳魂们重回人世,把生前没来得及流的血都狠狠地流了一遍,注满了一个血池地狱。
奚平头重脚轻地扶着树干呕一声,见平时端着丈八架子的蓝衣们一个个比他还狼狈,有几位都站不起来了。远处,几个邪祟本就不怎么健全的四肢好像又有损失,一个全须全尾的都没有,那位本来就剩半拉脑壳的仁兄最是骇人,脖子上不剩下什么内容了,不知还能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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