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修见那弟子衣服上绣着缥缈峰的标记——缥缈峰是林氏嫡系的山峰之一,便说道:“何事这样匆忙?”
那弟子道:“一个新入我峰的外门师弟,原是南矿驻矿管事,此次护送押运船北上卸任入内门,方才传了‘问天’上山。说灵石押运船在返魂涡遇袭,有南蜀金翅大鹏出没,押运提督赵振威、总兵吕承意里通外国,吕不知所踪。”
支修一愣:“押运提督赵振威?”
奚平问起的时候,他随手算过这个赵振威,见此人是宁安赵氏旁支,家风不太正,当年进大选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除此之外倒也没别的。里通外国这么大的事他怎会算不出?
这时,又一张“问天”飞来,那缥缈峰的林氏弟子伸手一抓,见问天上写道:押运船已脱险,退回返魂涡外,搜魂赵振威,未果。赵之灵相上印有黵面,灵台已崩。
林昭理一身海水的咸腥气,袍子被升灵剑气的余威波及,划得破破烂烂,头发上几乎能析出盐粒来。他狼狈不堪地瞪着烂泥似的赵振威——还有气,只是灵台崩塌无法修复,这人只剩一具皮囊了。
林昭理狠狠地砸了一下船舱的墙。
押送提督与总兵合谋,背后还有谁?驻矿使吗?这偌大南矿,还有谁干净?
旁边的修士们只见林师兄神色几变,最后竟狰狞又凄惶地低低笑了起来,吓得不敢吭气。
林氏很少出剑修,林昭理也并不是从家族中取得的道心。
他们家在内门,人向来贵精不贵多,甄选后辈子孙很是严苛,资质差一点都不要。林昭理生性孤僻懒散,不爱动心眼,懒得搭理人,也没什么野心,反正南矿人人敬他三分,稀里糊涂地混日子也不错……直到他遇见安阳。
安阳啊……
“为情所困”,听着比奸淫掳掠还丢人现眼,林昭理一向主张为情所困的女人都是蠢货,男人都是废物……然后他就因狂妄遭了报应。
安阳就是他的报应。
周家人横空夺了他板上钉钉的驻矿使之位,他却一点埋怨也没有,反倒是安阳开玩笑似的一句“对不住啊林师兄,抢了你的正职。你放心,我可能干不了几十年就回潜修寺了”,将他刺激得不轻。
是了,周家的女孩子,最后大多会进内门的,变成他高攀不上的仙子。
于是他开始疯狂地修炼灵骨、遍寻古代高手的道心。许是愿望不多,他偶尔祈求上天,运气一向还不错。二十多年过去,他堪堪赶在五衰之前刷成了灵骨、拼齐了巨阙——一个已故剑修高手的本命法器,得到了其中的道心。
林昭理甚至等不了内门下接引令,因五衰将至,他面容松弛、发丝泛白,身上已经隐约能闻见臭烘烘的老人味了……为此他自惭形秽,躲了安阳整整五年。他迫不及待地在安阳长公主芳诞宴的前一天违规筑基,哪怕内门降罪,他太想像别人一样亲自上门给她贺一回寿,见她穿一回盛装了。
灵基筑成的瞬间,他的神识一瞬间铺满了整个南矿,而那天夜里,那些偷矿的家贼正好启动了传送法阵。秘密法阵与违规筑基撞在了一起,双方的秘密暴露得猝不及防。
家贼们连夜转移了法阵,等他去查的时候,已经杳无踪迹。满脑子花痴的剑修这时才知道南矿的水有多深,不料自己竟是个睁眼的瞎子。
他立刻将此事告诉了安阳,见她花容失色,立刻起了满腔的英雄意气。他宁可不入内门,做她的犬马死在这,也要替她将南矿理干净。
原来都是自作多情。
多可笑,恐怕她只觉得这是烂桃花误她吧?
长公主府满园花海怒放,紫藤花架上几乎溢出了紫色的薄雾。安阳长公主周晴坐在秋千架上,裙摆铺在地上淌了一丈远,环佩隆重得仿佛要赴一场宫宴。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素白的手中竟闪过了几十张黵面——其中三张,梁宸、吕承意、赵振威黵面均已破碎,刺杀林昭理之事败了——她比吕承意还先知道天机阁来者不善,从梁宸死那一天开始,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
种种安排,看来都是垂死挣扎,抵不过命。
“你也做好准备了吧?”周晴轻叹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支蝴蝶金簪。
庞戬一脚踹开长公主府的大门,恼人的花海被他一巴掌拂开,见秋千随风轻轻摆动,安阳长公主嘴角含笑,眉心一只金蝴蝶,振翅欲飞的样子——她用蝴蝶簪刺穿了自己灵台,带走了所有的秘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庞戬愣了半晌,突然想起来:当年周晴乘飞马去潜修寺的时候,那一趟的弟子也是他送的。
他本来就有点脸盲,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方便盯着女弟子细看,四十年前不过匆匆一瞥,没记住周晴人长什么样。但很奇异的,他记得那枚蝴蝶簪。
备选弟子们临上马车前,有一个少年飞奔过来,将这枚蝴蝶簪塞进了一个女弟子手中,别人告诉庞戬,那少年是五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太明皇帝。
别人去潜修寺路上都喜气洋洋的,充满好奇和兴奋,飞到天上从不听老人劝,肯定得把头探出车窗,看晕了算。庞戬送过不知多少届弟子,只有那个姑娘,握着蝴蝶簪哭了一路,远不及她的死相从容。
就好像她十八岁时就预见了如今的歧途。
“我不信她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庞戬信手一道符咒封了公主府,放出因果兽在那些雕花的墙上,蓦地转身对一干目瞪口呆的驻矿管事道,“从现在开始,驻矿使印鉴扣留,南矿所有港口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出。我要南矿开矿以来所有矿难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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