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李广宁自己,则是惊艳有加便定了他为侍书郎的太子殿下,是含笑饮酒看他作诗的宁哥哥,是端着药碗命令他喝下去的储君大人,是觐见时走在他前方,连旁人敢穿白都要瞪目而视的霸道的未来帝王。
他从不曾一次梦到那一场动乱后。他的梦中,仿佛那些鞭刑与刺青,那些药物与器具,那日日夜夜的哭泣与求饶,那些血与病痛……都根本不存在。他梦里的杜玉章也永远不曾背叛,不曾离开,更不曾当着他的面说出求死二字,不会一跳沉湖,更不会决然而去三年再无踪影……
而美梦做了太多次,现实就成了一场彻底的噩梦。
西蛮的草原上,是我想与你在一起
美梦做了太多次,现实就成了一场彻底的噩梦。
梦里那样美好鲜活的一切,在睁眼的瞬间却晦暗破败。都是假的,都是空的。甚至梦里的杜玉章会对他表白情谊,说宁哥哥我永远会在你身边,我心中早就有了一个你。不论旁人如何说,您永远可以信玉章——这是你的玉章。
可睁开眼,枕边是空的,怀中也是空的。杜玉章走了,他背叛了,他生死未卜,他……他从不曾将你放在心上,从不曾。
那时候的李广宁,只觉得寝宫真大,真冷。风吹过大殿,一阵空洞的回声。大殿太空了,这堂皇富丽的寝宫就是一所监牢,将李广宁与他的回忆锁在其中。每天睁开眼时,李广宁能听到自己胸膛里似乎也有那空洞的回声。那是风,是虚无,是一个人该在却再也不在后留下的空缺,永远空了一块,再也填补不上了。
每次梦中醒来,都是再一次的痛失所爱。这种从云端坠落地狱的感觉太疼,刻在了李广宁的魂灵深处。以至于到了后来,就算在美梦之中,他也是突然心中一疼——这太好了,所以这是假的。
关于杜玉章的一切美好,都好得像是假的。就连现在,他真真切切找到了那个人,将那个人抱在怀中。他却还是会突然背后一凉,浑身冷汗森森。他脑中会突然出现一个念头……明日我醒来时,玉章,他还在吗?
“陛下?”
夜色凄清,屋内没有点灯。黑暗中,杜玉章等不到他的回答,伸出手去摩挲他的脸。
李广宁按住他手背,没让他动。但杜玉章指尖依旧摸到些许湿意。
“我没事。我从前……不常梦到你。”
声音有些哑,也有些抖。所以李广宁只说了一句就闭口不言。杜玉章心里恍然,他的陛下终究还是那个陛下,总还想撑着几分架子,不想显得太过软弱。
所以他说没有,大概还是有的。而且那些梦或许也曾伤他很深。
不然,怎么会就突然流了泪,竟然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呢?
杜玉章又想起淮何的那一句——“陛下这几年,也过得很苦。”
——“你能不能对他好一点。”
他突然下了决心。
杜玉章抬起胳膊,勾住李广宁的脖子。两人面颊蹭在一处。杜玉章的低语就直接送到了李广宁耳中。
“陛下,其实我原来说我有话说,是想要来和你赔罪的。”
“我本来只想告诉你,被自己喜欢的人耍弄着骗得团团转,那感觉一点也不好受。你骗了我,弄了假的祭司来糊弄我,我心里特别窝火,我想让你也尝尝这个滋味——韩大人说得对,这是我在故意折腾你,是我在任性。所以我要给你赔罪。”
“……不,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朕有错在先……”
“当然是陛下有错在先。不过这也不是我骗你的理由。尤其是说我喜欢上别人,更不应该。”
杜玉章干净利落地打断了李广宁,
“陛下总骗我的事情,我以后再来算账。现在不提,却不代表这就算完了。只是我不想说这个了,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陛下,可以吗?”
“……”
李广宁无端觉得背后一寒。总感觉方才二人亲昵过后,杜玉章的气势突然起来了。隐隐有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的趋势。
夫纲不振啊!是不是方才自己下手太软,没榨干净这妖孽东西的力气?还能爬到自己头上耀武扬威的,真以为他堂堂大燕九五之尊是个银样镴枪头,动起真格来干不服他?
“陛下?”
杜玉章却不依不饶。语气说不出是在撒娇还是撒野,直接冲进李广宁耳廓里,
“秋后算账,今日就不提这个了。咱们说点别的,可以吗?”
“……可以。”
他嘴唇就贴在李广宁耳边,说话气流直接震得大燕皇帝阵阵麻痒。李广宁的嗓子是彻底哑了。他浑身的血一直往下走,开始认真考虑起梅开二度的可能性。
“那我要说点别的……关于陛下和我之前的三年。”
李广宁陡然一震,什么旖旎心思都荡然无存了。
“之前的……三年?”
“对。不光这三年。还有再之前的三年。”
杜玉章吐出那句话之后,周围的空气都好像瞬间结了冰。
——不光这三年。还有再之前的三年。
李广宁手脚顿时冰凉。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寝殿。那么大,那么空,黑沉沉的穹顶压下来,夜晚里点多少火烛都驱不散彻骨的寒意与黑暗。光影曈曈,他从天黑独自游荡到天明,永远只有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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