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君臣二人身边服侍多年, 这对君臣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喜服侍之人太多,许多事还是喜欢亲力亲为。被他们一手带大身安东宫的小太子顾毓诚也是这个习惯,自永定开朝之时皇城中所用的使役便比永熙一朝少了五成之多。
元宝走后,未曾发热的顾修也没有什么好让韩墨初心疼的引由。因而只能抱着肩头靠在软枕上眼看着身旁的男子一如往常的起身,洗漱,更衣,没有瞧他也没有问他,好似昨天夜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紫居之中有一面落地等身的琉璃镜, 这面琉璃镜乃是晴昭公主有孕时韩墨初在那三间大空屋里按着易鶨先生留下的一张旧图做出来的,在两片巨大的透明琉璃板中间注入水银,再行切割打磨喷漆等工序,最终制成的镜面呈相极为清晰,贴近看时连人脸上的汗毛也看得清。
韩墨初对镜自整衣装,顾修抱着臂膀闭目养神,时不时的朝人背影的方向看上一眼, 见那人始终无动于衷,一时难忍攥拳掩口轻轻咳嗦。
“陛下, 若是身体不适臣可以着常如来与您看看。”韩墨初透过镜子的反射, 瞧了一眼正在床榻上佯装咳嗦的顾修, 温文的笑意经年不变:“可若是陛下无事,再不起身便赶不上早膳了。”
顾修听罢此言,又故意重重的咳了两声,翻身坐到床边,自行套上了龙纹织金的厚底朝靴,展开手臂眯着眼睛等着韩墨初上前来与他更衣束发。
自他少年之时,他亲身的一应大小事情皆是韩墨初亲力而为,无论是日常更衣还是营中束甲他只依赖韩墨初的照拂,这样不经意的亲近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若是他此时过来与我更衣,我便考虑原谅他昨日之事,若是他与我戴冠时能对我将他昨日欲开学宫之事好生说说,今日朝会我便帮他挡下门下省的那群老言官。顾修抬着两条胳膊如是想着。
沉默良久而后,顾修的手臂都端到发酸也不见韩墨初向他走近。他微张双目用余光看向韩墨初原本应在的方向,巨大的琉璃镜前,早已没有了韩墨初的身影。
顾修顿时只觉得胸口中的这口气憋得更厉害了,他自行穿戴整齐后来至饭厅,早膳早已摆好了。韩墨初正端着一碗紫米粥,气定神闲不紧不慢的吹着热气。另一边,小太子顾毓诚正剥着一颗新鲜煮好的鹅蛋,见他来了,便忙放下手中的吃食,笑吟吟的朝他行礼:“父皇晨安。”
“好。”顾修沉着脸应了一句,接过侍女递到手边的帕子擦了擦手,也端起一碗粥一言不发的往嘴里送着。
顾修虽然生性严肃不苟言笑,日常待人接物时喜怒也少行于色,可也极少有这般一言不发面色冷沉的时候,尤其是韩墨初此时也在膳桌之上。
平日里无话不谈的两人,今日也不知为何都是一言不发,整个早膳桌上的气氛都显得格外诡异。
毓诚一手捧着盛粥的大碗,小心翼翼的拉了拉身旁看起来面色好些的韩墨初的胳膊:“亚父亚父,父皇怎么了?怎得看起来这般不高兴?”
“是么?臣可没看出你父皇哪里有什么不高兴来。”韩墨初叠着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小殿下觉得,陛下不高兴么?”
小毓诚不可思议的眨眨眼睛,他亚父今日这是怎么了?连他都看出他父皇不高兴了,他这个一向能查人于微的亚父怎么反倒看不出来了?难不成他亚父也生气了?想到这里,毓诚忍不住掰开手中的鹅蛋咬了一大口,在无比漫长的咀嚼之中思考起来。
昨日他亚父同门下给事中争论时他就在当朝旁听的屏风之后列席,虽说没有听得太真切但是也听了个大概。事关恩科大事,他亚父又要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人,门下给事中要同他亚父拼命,想来他父皇心底的不快十成九就是从此而来。
得出结论的小太子第一时间抻着脖子将喉咙里的鹅蛋咽了下去,伸出手拽住了顾修的衣袖仰头笑道:“父皇,你别同那老匹夫一般见识,他是没见过世面,也没出过京城。”
“放肆!”顾修冷着脸,重重的放下了手中的粥碗:“顾毓诚是谁教你这般说话,门下给事中尚祈历经两朝,谁准你叫他是老匹夫的?你如今已是这个年岁了,为何还是这般不懂事?今日朝会过后回你便的东宫跪两个时辰,好生思过。”
“父......父皇.....”当年十三岁的小太子自记事以来从未见过父皇顾修对他这般疾言厉色,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只能将求助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韩墨初身上。
“陛下,太子殿下方才何时说了尚大人的官称,又何时指名道姓说这老匹夫是谁了?反倒是您言辞之中将尚大人的身份做实了。”韩墨初轻而易举的到了顾修话中的漏洞:“还有,尚大人身为门下省从一品大员,虽然在位多年却鲜有政绩,我大周一向最忌庸官散漫,莫不是他仗着虚长几岁便能懒政不为了?既然尚大人在其位,难谋其政,尸位素餐,还请陛下过了年便准他一个正一品金紫光禄大夫,让他荣休养老就是了。”
顾修顺着那个从容坦然的目光看去,那人墨色的双眸比起少年时初见时城府又深了几重。这么多年来,他顾修虽在前朝执掌江山天下,可是论谋算还是不及韩墨初万一。
这么久以来,只要是韩墨初说出的话,他基本上是驳无可驳,辩无可辩。因为即使驳了辩了韩墨初也依旧会有一万种方式找出他的错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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