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帝一哼,三岁看老,楚家那小子什么德行,他早就清楚,显然是不信元景所说的:“宅心仁厚是好事,但也别太过良善了。”他带着元景走到暖阁外的朱栏边,遥遥看向那座耸入云端,与天日相齐的高楼:“朕知道,有时与一个人朝夕相对久了,眼里便看不到旁的了。可等你俯瞰天下之时,就会明白,跟万里河山比起来,一人悲喜实在是不值一提,凡你目光所及,皆为你所有,这才是无上的快乐。”他慈爱地看着元景:“懂么?”
元景不假思索道:“我两个都要,岂不是更快乐?”
燕帝一愣之后便笑了:“哪有这样的美事,朕问你,要是不可得兼,你当如何取舍?”
元景咬了咬下唇,心里甚是为难,江山固然是很好,可一人之悲喜,也是独一无二的,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燕帝也没逼他,笑道:“无妨,你还小,有为难的地方,父皇替你做决定便是。”又朝远方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除夕前夜,元景便被燕帝接到宫中,云从扮作小太监,低眉顺目地随行而去。与此同时,一个雕花嵌玉的紫檀木箱送到诏前军里,燕帝口谕,此乃国之重宝,要拿来祭祀天地先祖,令他们好生看管,时候一到,宫中自会派人来取。诏前军自建军以来,还未担过这等大任,范平不敢大意,调出三营人马,其中又有第七营为重,将藏宝之处围如铁桶。楚驭持刀立于阵中,昼夜不离。
元景对此是毫不知情,初一夜晚燕帝在升平楼上宴请百官、使臣之时,他见楚驭不在其中,心里还在纳闷,燕帝在一旁与众臣杯觥交错,谈笑风生,他也插不上话去问,自己派了几个人出去打探消息吧,却是有去无返,他只好安慰自己,许是年中忙碌的缘故。
不过他也没能忧心太久。上辛日转眼及至,那天他三更就起来了,一身礼服盛装,前往城郊祭坛,替燕帝祭祀天地神明。
不知为何,此番问天求运之事,燕帝做的十分隐秘,就连护送太子出城,用的都是他自己的死士影卫。元景坐在玉辇之中偷偷看了一眼,只见他们个个覆着青铜面具,浑身黑衣黑甲,冷峻肃穆,如同一道暗流,簇拥着辉煌华贵的车架,缓缓涌进。元景心中压抑着的思念一瞬间被勾了出来,心中暗道:明天我就出宫找大哥。
当晚戊时一刻,元景才困倦不已地回到宫中,想起压轴大事还在等着自己,不由抬头遥望,却见平时辉煌璀璨的太一楼顶,明光俱灭。少顷,便有影卫来传话,称:时候到了。
太一楼下,燕帝神色威严的仰望着楼顶,在他身边,是个身着青衫,坐在轮椅之中的真人。光是看背影,已是隐觉不凡。元景近前一看,却是惊讶了。
只见他须发皆白,面目和善,执一把拂尘在手,端的是仙风道骨。可这位高人有眼无珠,却是个盲的。
元景心道:还有这样的高人么?疑惑地看看云从,以目光询问这样的靠不靠谱。谁知云从却像是被吓到了,靠在元景身边,脸上有些张皇。燕帝道:“这位是紫钧真人,景儿,你过来拜他,你能无灾无难活到十五岁,全赖他为你消灾镇寿。”
元景面有惊讶地看向燕帝,以口型问:“玄冥水榭?”燕帝一颔首。元景满心感激,立刻站到紫钧真人面前,恭恭敬敬以师礼拜之:“多谢真人为我延寿。”
紫钧真人一开口,声音干哑,似许久不曾说话:“当受不起,殿下无需多礼。”
燕帝在旁道:“今夜还要有劳仙长了,待此事一了,朕再让景儿好好谢谢你。”一挥手,示意左右开道。
只听吱呀一响,紧闭了数月的朱门轰然大开,一条汉白玉铺就的长阶出现在眼前,每隔五步,便悬着一盏鲛膏长明灯,亮光直达楼顶,好似天路。燕帝道:“仙长腿脚不便,你们先……咦,这是谁?”
元景赶忙道:“小柳病了,这是我府中近身伺候的人,他叫云从。”对他使了个眼色,云从立刻跪在地上,深深地行了一礼。燕帝皱着眉,似有些不悦。却听紫钧真人朗声一笑:“龙飞于天,虎行于地,是为云从龙,风从虎,云从,好名字。”
燕帝闻言眉目一展:“罢了,你随太子上去吧。”
云从低着头,声音喜的都变了调:“是,多谢皇上。”
猫着腰追随太子而去,直到看不见身后诸人时,他才抬起头来。元景拎着衣摆,气喘吁吁的爬着楼,随口道:“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个意思,谁给你取的,倒是有趣。”
云从坚毅的目光始终望着楼顶,此刻也恢复了先前淡然自若的风度:“回太子,是我自己取的,没这么多意思,图个好听罢了。”
不知爬了多久,走到最后一阶时,元景手脚都累得发僵,习惯性一抬腿,踏了个空,这才发现已是到了。下面的声音还很遥远,估摸还有阵子。元景靠着玉栏打量着那座方方正正的房间,忽而心念一动,悄声道:“我们先进去看看。”抬腿便走,步伐都轻快了起来。
推门的瞬间,他闻到一股浓烈的烛蜡味,东南西北四方,各摆着一尊驮了巨大长明灯的神像,每一盏都似皎皎明月,将此间照的亮如白昼。这里有门无窗,若非从下面打开,一点风都不会透进来。房间正中,一面丈余之长的龟甲,被四根铁链扣紧,高高地悬于半空。龟甲下以黑白双石铸起小池,池中摆满了数以千计的红烛,一道漆了东珠粉,使烛蜡流之不覆的石渠,将燃尽的红烛引到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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