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忍泣道:“他们要追上来了,我们会……会死么?”
胯下红马的脚力远不如西魏铁骑,被追上只是时间的问题。元景下意识按下手腕上的机枢,手指一动,才想起臂弩丢在楚驭营帐里了,恨恨的骂了一句,切齿道:“不会!”一句说出,一个念头忽然闪现:对,害我伤我的都是别人!我凭什么要死!此念一出,自胸膛中冲出一股强烈的求生之意,楚驭的一晃而过的面孔也变得不那么可恶了。
正是分神之际,忽见一条断崖横在眼前,约莫三四丈远,其下云雾缭绕,深逾百仞,红马心生畏意,竟止步不前。魏兵已近在咫尺,趁此良机,一记响鞭飞来,死死咬住元景的手臂。元景拔出匕首乱砍了几刀,未料这马鞭中混了精钢,一时砍之不断。他当机立断道:“抱紧了!去扶桑关,找……找须弥城主!”手腕一翻,一刀刺在马身上,红马吃了这一疼,狂性大发,头颈高昂,朝对岸一跃飞去。
它四足离地之时,元景也随之往后飞去,他仰头摔倒在地,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几乎要被震吐血。为首的魏军下了马,气急败坏地抽了他几鞭子:“我看你还跑!”元景抬手挡了几下,那人一脚踢过来,正踢到他后脑,元景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在一阵低低的哭声中,他艰难转醒。周围黑漆漆的,隐有天光从外面透过来,其时身体冷的打颤,后脑更是阵阵抽搐般的剧痛。有人用嘴叼着一只脏兮兮的破水袋,给他喂了点水。元景虚弱道:“这是在哪?”那人在黑暗里摇了摇头,过不多时,只听皮靴踏地声而来,有人在他们头顶一掀,将那面黑布揭开来。
元景被阳光刺的眼睛一疼,下意识想要抬手去挡,偏生双手被缚在身后,只得作罢。这四四方方的铁笼里关了七八名男子,此刻被人拿鞭子赶了出来,驱牛赶羊般送到一个破败的马厩中,里头已绑了不少人,许是受了太多折磨,看人的眼神都是麻木的。魏兵骂骂咧咧地将他们赶到一处,先前有私藏的人被搜罗出来,都挨了一顿打。
元景双手被缚,连躲闪的余地都没有,只能闷头躲避。此时只见一个武将匆匆而来,喝退打人的那个,朝众人道:“你们有没有会写字的?”魏兵好奇道:“文小队长呢?”那武将叹了一声:“他伤得太重,昨晚去了,将军自己不愿动笔,叫我来找个替他的。”见众人迟迟不回答,拿着佩刀在人群里一捅:“老子问你们话呢!”
这帮人多是乡野村民,大字不识一个,闻言皆面面相觑。僵持了片刻,只听一个虚弱的声音道:“我会。”
那武将大手一挥,将元景提了出来。元景胸口疼痛欲呕,草草吃了点东西,便被人按到小案前。武将把那名文小队长先前所写的草件拿了出来,拍到元景面前,命道:“照着誊抄一份!”
元景拿起来粗粗一看,见纸上所写的正是当日城关被破的原委,洋洋洒洒几十字,大半都在痛斥魏太子私开城门,引狼入室的失德之举,最后才是他们欲从燕关突围的计划,乞请魏主派兵接应。末尾以小楷写着一个名字,正是魏军守城主将:秦雁锋。
元景心念一动,想起从前在宫里时听到的传闻,据说秦雁锋的生母是西魏数一数二的美人,连后来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也是因为有几分肖似她,才被魏主如此宠爱。多年前命妇入宫朝拜太后,她与魏主相遇,被强留宫中数月,太后亲自下诏,魏主才不情不愿将她送出。其时秦老将军正在边关御敌,他回京时,夫人已身怀六甲。这桩丑闻闹的沸沸扬扬,魏主加官进爵,大肆封赏了一番,想要安抚这位老臣,然秦老将军无颜面对京中同僚,孩子出生当晚,便离开京城,多年不归,直至战死。
魏主本欲迎这位夫人入宫,未料她听见夫君死讯,便吞金而亡。她死后,魏主便将秦雁锋接到宫中长住,一应用度,皆与皇子相当,直到他成年后,才将他放出宫。
魏主的荒唐是众人皆知的,皇子们生怕他一个糊涂,真认下秦雁锋这个儿子,他们各自争嫡夺权斗个不休,唯独在此人的事上态度一致,连带他们的门客党羽也不待见他。秦雁锋在朝堂日子艰难,回到秦家,也多受非议。人人都乐见他落难,因而他送出去的信,无一能呈到魏主面前,
那人见元景迟迟不动笔,凶神恶煞地斥道:“愣着做什么!快写!”元景略一思索,即提笔蘸墨,就在他疾书之时,帐中又进来一人,一见这场面,叹道:“将军还不死心,这信都去了两回了,若是陛下有心接应咱们,早该有回音。要我说,不如上山做个流寇,还能保一条命,这么耗下去,早迟是个死。”
那武将斥道:“休要胡言,陛下那么看重将军,不会不管他,许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信没送到御前,咱们再试试。”另一人叹气不语。俄而信成,那武将匆匆看了一眼,命他另留一份誊件,便唤来信鹰,把信送了出去。
当晚下了一场大雨,马厩破败,半点遮挡之能也没有。元景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白,脑海中一阵阵晕眩,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睡去。困意一起,他便死死咬住嘴唇,暗自道:“不能睡!”他拼命回忆着从前的事,楚驭的身影接连出现,他恨得心口阵阵酸痛,在怒火中挣出几分活下去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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