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懋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落到放在茶几中间的话本上,伸出两指往书脊上一搭,轻轻将书推到靠近楚珩的一侧,“书还你。”然后干脆利落地抬手示意楚珩可以走了。
楚珩略一颔首,不带半点犹豫,接过书便起身告辞。
颜懋坐着不动,只看着楚珩的身影朝外走去。
水榭外暮色森森,门扉开启的刹那,厅外四面八方的寒风裹挟着细雪挤进屋里。白梅花瓣掠过楚珩的肩头被风一并卷着送了进来,有一片不偏不倚,恰好飘到了颜懋身前的茶几上。
颜懋的视线从楚珩背影上收回,静静落到白梅残瓣上,一时间有些出神。
无论是在中州帝都,还是在千里之外的北境,“白梅落雪”这四个字似乎总爱凑在一处。
尤其是在北境飞花踏雪城,当第一朵早冬白梅完全绽放的时候,就又到踏雪城银霜遍地的时节了。
当年也正是在这样的时节,未来皇后顾徽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遇见既定东君姬无诉樰。
小重山围雪谈道,历来只论剑不问人。
颜懋少时游学四方,曾在北境看过一次。
那一年,姝色无双的无名少女素衣持剑第一次来到这里,她从重山脚下出发,踏着满地碎琼乱玉,拂花过群雄,挥剑斩百刃,一步一剑走上重山之巅。
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间,素衣少女手持三尺秋霜,在白梅落雪中翩然出剑,花与剑同,剑与人同,勾勒出尘世间最纯粹的一抹雪色。
北境的雪,江南的风,雪北香南是能令大胤九州无数英雄折腰惊叹的无边风色。顾徽音在这飞花踏雪城许多年,年年都见围雪谈道,岁岁都听墨客赞雪,可那一日,连她这个北境大小姐都由衷觉得,重山落雪三千白,不比人间惊绝色。
他们北境的雪,输给了今日持剑的仙。
顾徽音握紧手中的剑,看着那个飘然远去的白衣少女,终于忍不住打破了小重山的规矩,急急开口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直白唐突的话一出口,顾徽音便有些懊丧,她以为自己并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可没想到少女竟真的回了头,她未曾介意自己的失言,反而微微笑了笑,轻声说——
“诉樰。”
声音被远处的风送到顾徽音的耳朵里,她并没能完全听清,只隐约听见了一个“雪”字。
名字带雪的少女在小重山上惊天一剑,就此描摹了顾徽音对剑道的所有憧憬——
剑之所至,心之所至,人之所至。
顾徽音当日在小重山下挥墨作画,其上题了一行字,说:“花如雪,剑如雪,持剑的人亦如雪。”
后来画上的这笔题字不知怎么被人传了出去,世人都说成德皇后是在写飞花踏雪城的剑,因为这确实符合踏雪剑歌“人剑合一,心即是剑”的要义。
再后来,顾家的小辈们进宫请安,将这些坊间传言当作玩笑说与姑母,已经嫁入九重阙的成德皇后第一次听见自己的题字被世人误传时,先是愣了一愣,有片刻的失神,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小重山白梅落雪,踏雪城银霜铺地,北境年年围雪论道,可是再没有第二抹简单到极致的素白,能压得过落雪三千,惊艳到人心坎里了。
最终顾徽音对这误传也并未出言否认,她的目光掠过白玉兵兰上的剑,看着顾家的小辈们,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认真:“北境习剑者,日后若能如‘雪’便就很好了。”
……
颜沧送完露园的人回来,看到颜相依旧坐在茶几旁,手上捻着一枚白梅残瓣,出神地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颜沧跪坐在他身侧,提壶为他添了一杯茶。颜懋很快回过神来,屈指弹开手上白梅,目光转而落到楚珩方才坐着的圈椅上。
颜沧觑了一眼他的神色,开口问道:“相爷,之前南边传来的密信上说,镜雪里确定在南隰使团之中,五城兵马司那边需要着手安排准备些什么吗?南衙的刘将军方才来过,见您有客,就先回去了。”
“不用准备,也不必动用永镇山川。”颜懋闻言收回视线,端起身前茶盏,淡淡说道:“这不都安排好了么?”
东君来帝都。
颜沧顿时惊诧:“啊?”
颜懋却没应声,垂着眸子开始暗自思忖。
他还是觉得楚珩有问题,尽管楚珩很年轻,尽管他面对试探时的神情言语都很自然,但是当年亲眼见过姬无诉樰的人都会知道,那个仙姿玉色的少女,从前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惊才绝艳,世无其双。
可是天骄沦为掖幽奴。
漓山将她的过往埋藏得太好,任谁都以为后来那个从掖幽庭里走出来的女奴,只有一张脸可以看得。
所以尽管楚歆秀出班行,楚琰亦是出类拔萃,但因为楚氏本就是几十代高门联姻结出的血脉,所有人也都只会联想到他们的父亲,从来没人会去注意他们那个出身掖幽庭的生母——
更何况楚歆楚琰之前,还有个根骨极差的楚珩。
颜懋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姬无月”三个字,目光微微闪了闪。
……
楚珩从水榭出来,迎面就看到了来接他的竟然是齐峯。
齐峯向他递了个眼神,楚珩微微皱眉,心里顿时一沉。
他们从颜相府出来,上了露园的马车,直到驶离长街后,齐峯压低了声音,立刻将穆熙云已进入中州地界的消息告诉了楚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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