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彦时点点头踏进殿内,就见皇帝独自一人坐在案几前,正在垂眸思忖着什么。高匪眼观鼻鼻观心侍立在一旁,见他进来,连忙对敬茶的宫人使了个眼色。
顾彦时放轻脚步走到皇帝身前,俯身跪了下去:“臣恭请陛下圣安。”
凌烨闻声回神,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挥了挥袖子道:“平身,自家人还拘什么礼。”
顾彦时却没起,反而俯首拜了下去,恭声道:“臣向陛下请罪,今日令太子受惊,是臣之过。”
凌烨视线落到他身上,停了片刻,复又笑道:“清晏不是好好的么,你请什么罪?起来吧,坐。”
敬茶宫女很快摆上茶盏,红瓷碰在案几上,清脆得一声响。顾彦时心里也跟着咯噔一声,依言起身走到案几对面坐了。
方才他进来的时候,挑门帘的宫人特意提了京兆府尹和五城兵马司,是在暗示他,这些人因为太子京畿遇刺之事,在陛下这里受了斥责。但宫人只笑吟吟地提了一嘴没说别的,那就是他们暂时没被降罪。
顾彦时垂下眼睛,默默在心里回味了一遍皇帝方才对自己说的话,是在宽慰,也是在轻轻敲打。
太子好好的,所以不用请罪。
可若是太子出了差错呢?
顾彦时其实并不敢深想。
朝中最顶流的世家著族心里都有一杆秤,都知太子非嫡,生母谋逆,母族嘉诏徐氏曾是齐王乱党,所以皇帝才要太子亲近北境顾氏,让顾家做太子的后盾,以此来稳固清晏的储君之位。
顾彦时起初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后来,祖父突然开始为柔则议亲。
柔则是顾家的嫡长女,家世雄厚,贤淑端庄,从前一直以国母的仪礼标准教导。皇帝若要与世家联姻,顾柔则便是皇后的不二人选。
是以顾彦时并不明白祖父的用意。
那日也是个雷雨天,年逾花甲的镇国公负手立在走廊下,望着外头庭院里的松竹翠柏,对他说:“太子为什么让顾家带着,你不会以为陛下真的只是给太子培养势力吧?”
他默然。
祖父回过身来反问他:“陛下如今空置后宫,若是执意想让清晏做继承人,未来整个大胤九州都是清晏的,羽翼不羽翼,有那么重要么?”
镇国公的话有如一记雷殛。直到那时,顾彦时才意识到,柔则不可能再嫁入九重阙了。顾家是皇帝的母家,若是柔则为妃为后,日后生下皇子,再同太子对上,宫闱必起祸乱。皇帝让顾家带着太子,其实就是告诫他们,国本既定,北境顾氏不可能再出皇妃了。
打断他回忆的是皇帝的声音:“表嫂怎么样了?”
顾彦时回过神来,笑道:“恭婉没什么事,不过是受了点惊,她先回府里去收拾了。”
凌烨点点头,他听东宫影卫禀报说,今日漓山东君恰好路过施了援手,否则顾彦时保得住清晏,却未必救得了恭婉。
果然是明白的。
凌烨欣慰,却又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他是了解顾家人的,北境顾氏嫡系血脉单薄,又不擅长勾心斗角,更不用提和天家斗。当年的朔州总督顾崇山,半生戎马,骁勇一世,最终不还是折在了齐王手里。
顾家在北境势大,不是每一个皇帝都有用人不疑的魄力,世间变数太多,顾家也不一定能够被未来的皇帝信重。他现在若是不看护些,恐怕北境顾氏未来的路难走。
清晏从小与顾家亲近,将来位登九五,纵使忌惮收权,也至少会留几分情面——他让顾家带着清晏,是想给飞花踏雪城的未来铺路。
这种事讲究的是君臣的心照不宣,他不能明说,只能盼镇国公府自己心领神会。
殿外冷雨细密,顾彦时借着宫灯投下来的光晕,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皇帝的长相其实并不随先皇,他的眉眼与成德皇后顾徽音很像,尽管平日里总是容色冷峻,但很多时候——比如现在低下头来饮茶的皇帝,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一两分温柔神色。
顾彦时心里忽然有些微微的庆幸,眼前的皇帝就如同他的面相一样,威加四海但并不刻薄寡恩,所以尽管柔则未能够入主中宫,但皇帝却自己亲手牵桥铺路,让太子和顾家的未来联系在了一起。
那时祖父最后还和他说了一句话,让他记忆至今——
“真正的恩典,从来不在一时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而是为之计深远。”
凌烨和顾彦时说了些家常,又问了两句顾柔则的婚事。见外头雨势渐歇,便让高匪安排车驾送他回镇国公府,又嘱咐道:“明天晚上来宫里吃顿家宴。”
顾彦时笑着应了,临走时,忽然想起了件事,他转过身来,低声向皇帝道:“陛下今日见过漓山东君了吧?”
凌烨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有件事臣觉得有些奇怪。”顾彦时看了一眼皇帝的神情,迟疑着道:“臣今日见过漓山东君出手,赫兰拓并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东君最终却没能留下赫兰拓。”
“朕知道,毕竟赫兰拓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顾彦时颔首,又道:“但是臣觉得,除此之外,赫兰拓能走,可能是因为漓山东君他,似乎……”顾彦时斟酌了一下措辞,沉吟半晌,才说出了四个字:“握不住剑。”
凌烨执着茶盏的手霎时一顿,抬头肃声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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