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走到堂下众人当中:“昔年燕朝割裂,南国叛朝苟安一隅,民生尚得安息;北地却烽火不断,以致文治教化远逊于南方——归根结底,这是夏侯氏之过。”
指挥使在一旁听得冷汗淋漓:做储君的引咎自责,只会使他们这些为人臣的愈加坐卧不安。
太子略过贺无患,语调恳切:“诸位已有功名,不日便会被授予教喻、县丞等职,于教化民众上,正是大有施为之地。父皇与我,还盼着诸位,为大徵江山,为庶民百姓,不辞辛劳、尽贤尽能。”
言尽于此,那两名请太子重阅答卷的举人最先跪下来:“学生惭愧。”惭愧是一层,懊悔也是一层:既然已经中了举,即便春闱无名,来年再考也好,等候擢用也罢,哪怕补录遥遥无期,不论在何处坐馆,至少往后衣食无忧、免除徭役,进出都被人高看一眼。何必被人一怂恿,头脑发热,在至圣先师面前斯文扫地?
本以为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唯有孤注一掷,再不敢想太子殿下不计前嫌,筹谋深远。
回头有路,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顿时委顿下来。
他俩一跪,陆陆续续的,其他人也跪拜伏地,就连贺无患,最终迫于形势,不得不软了膝盖。
局面已定,善后的事宜交还给指挥使。被裹挟被鼓动的举人们责令尽早返乡,等到了地方,再命父母官好生管教不迟。
马阳、万适二人官服入殓,棺柩随离京公干的差吏一道,送回故里。
至于时无患与立在其左右的两人,指挥使得了太子私下授意,继续将三人分别拘在贡院杂房里,严加看守起来。
若不是太子不得私设刑狱,这几人暂时的下处都不该这般舒适。
殿试的日子是三月十五,太子打算等定下三甲、尘埃落定后,再择机将此事徐徐向皇帝回禀。
不料三月初一朔日大朝,太子方在髹金雕龙木椅下首站定,殿外卫士来报,有人击响了登天鼓,要上陈天子春闱舞弊之事。
第46章 .四十六登天鼓
登天鼓设于皇帝御极之初,为的是一切臣子百姓,凡有冤屈,皆可直达天听。
十六年里,鼓声第一次响起。
太子定了定心神,当着文武大臣的面,稳声吩咐道:“将击鼓人带至殿外。待议事毕,便引他入殿中陈述。”
“科举乃大事,怎容稍待?”一道略沧桑的声音响起,仍旧中气十足。
太子此时已不觉意外,回身面向须弥座,同百官们一起跪拜行礼,口呼“万岁”。
皇帝神采奕奕,展袖振臂:“传击鼓人。”
一旁内侍忙不迭地扯着尖细嗓子,扬声道:“传击鼓人!”
进殿面圣的,正是时无患。
他三跪九叩,恰如行云流水,而后痛心疾首,言称考官褚三畏收受贿赂,将考题事先透给扬州考生徐渊,否则凭徐渊自身才学,根本无法名列第二。
皇帝震怒非常,当即下令彻查,因褚三畏任考官乃是太子钦定,为避嫌计,太子被排除在彻查人选之外。
从皇帝露面的那一刻起,太子便明白,父皇佯病多月,留给他的后招应在此时。
他自问掌权以来,处处留心、时时警醒,与其说是防备不住,不如说,是自己接受不了,父皇会用科举大事来设圈套。
业已至此,辩驳无益。他也确实想看看,事关南北,父皇打算如何处置。
散朝后,太子默然回到东宫,得知太子妃母亲进宫来了,太子有些疲乏,片刻,只说:“知道了。”
午后范夫人该走了,小篆方领着人过昭俭宫来,奉上太子赏赐之物。送走老夫人,小篆呵腰向太子妃道:“殿下说,近来宫中多事,范家二老还是过些时日再来为好。”
太子妃语塞一时,低声应了。一回身,眼泪便掉了下来:这回是京中姨丈做大寿,双亲进京观礼,母亲方才递牌子进来见她一面,成婚两载,不过是第二回 。
不消几日,东宫便听闻舞弊案水落石出了:原来是褚三畏治下不严,家中爱妾识字断文,见他连日翻阅《尚书》,于某句旁又有新批准,猜得关窍,透于其入京参考的两姨表弟。
这表弟却不是徐渊,而是会试榜首、冀州举人郭子贡。
至于徐渊,入京后与郭子贡一见如故,二人相处月余,已似经年挚友,同旅舍之人亦是众所皆知。
故此皇帝将此二人均予以除名,终生不得再应考。十五日殿试,天子亲临,又自落榜举子中依序补上两人来,排定了五十一名贡士的最终名次。
御赐琼林宴,及第进士们以状元为首,策马游'街。满城繁华,无人知晓徐渊于牢中投缳。
次日朝会,太子脱簪、去冠,跪地请罪。
皇帝长叹一声:“太子啊,你让朕如何放手?”以手覆额良久,他挥挥袖:“你也累了,且回去多休沐些日子吧。”
太子只沉默以对。在这样福祸攸关的时刻,他忽然想起二哥病重时,母后整日以泪洗面的模样。
彼时他虽年幼,却非无知。恰逢行军途中,山洪爆发,他们不得不轻装撤离,二哥躺在简陋的牛车里,药材也不曾带全…
他没有忘,但不知父皇是否早已忘了。
说不失望是假的。这是夏侯氏的江山,不是父皇一人的江山。
然而他既是奉旨休沐,至少明面上,不宜再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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