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知道,她其实是想要一道圣旨,确保她的皇太后地位、确保四皇子的新君地位。
可是皇帝不打算这么做。白氏的外戚地位不能太稳,皇后不能没有挟制新皇的恩典。
皇帝稍稍烦躁起来:对皇后,对白氏,他都已经仁至义尽了,她们怎么都这样贪得无厌?
他仅剩老四这一个孩子了,不传位给他,还能传给谁?
他闭上眼,眉间有一道竖纹,白贵妃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了,忙收住哭声,婉然轻靠在皇帝胸口,缠绵的情谊重新悄然涌动,仿佛一切都正当时。
皇帝喟叹一声,渐渐睡着了。
再睁开眼,夜色四合,他抬头都觉得吃力,只隐隐能看见偏殿人影往来,是御医们在走动。
白贵妃不在跟前,床边的绣凳上搁在她的手炉,人应当就在近旁。
兴许在这样的时刻人容易心软,皇帝又觉得,给白氏一颗定心丸也没有什么不可。
他探出手,在床的内侧摸索着玉玺的位置,准备拟一道旨,明儿当着三公九卿的面拿出来。
他没摸到。他到底还是提防着白氏、提防着几个御前太监,把玉玺藏在了拔步床内的暗格里,藏得他自己一时都找不着了。
皇帝突然慌乱起来,两只手都在床上摸索着,同时奋力挣扎,竭力想要坐起身。
“父皇在找什么?”一道年轻的嗓音响起来,依旧温和、充满耐心。但在皇帝的耳中,这不啻鬼魅的召唤。
他蓦然回过头,太子忙伸手去搀扶,关切地皱起眉:“父皇慢些。”
如同诅咒似的,皇帝果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不受控制地跌回床上,被迫端详着眼前这个人。
他竟然没有负伤。脸上、脖颈、露出来的双手,也找不到烧灼的痕迹…这、这不可能。
皇帝终于明白过来:李还临阵倒戈了!传回来的密信是骗他的!
他瞪大了眼,而后猛烈地咳嗽起来,喉头一阵腥甜翻涌。
他开始捶床,既是震慑太子,亦是召人护驾,然而,始终只有太子立在他跟前。
太子像终于看出了他的不满,赔笑着道:“父皇莫要动气,臣替您找找。”
他俯身,盛然的气势压制着皇帝,一只手在床内侧轻轻一叩,再举到皇帝眼前:“父皇是找这个吧?”
传闻由和氏璧雕刻成的传国玺上赫然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虫鸟篆字。此刻被太子轻巧地握在手里,随意地转了转,仿佛托着日月,满室生辉。
借着这样的光芒,皇帝总算看清了,太子的小指上有一道伤,蜿蜒着直到手腕。
一阵又一阵的钟声像闷雷似的,将凤仪宫中众人从睡梦中惊醒了。
宝珠自床上支起身,外面天色还是黑的,她手脚麻利地套衣服,准备去皇后寝殿,但脑子里仍是钝钝的。
杏儿三个也跟着拾掇自己,才要跨出门,匆匆走过来的徐姑姑眼疾手快,一把将胭儿推回屋里:“换了!”
胭儿穿了件水红的小袄儿。
宝珠只觉手脚都软了,腔子里有东西在缓缓撕裂开,眼前什么都看不见,扶住门框,强撑着道:“柜子里有深褐色的,暂且穿着。”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正殿的,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灰白,寒天冻地里的生麻简直堪称千疮百孔,幸好皇后还扛得住——皇后亦穿麻。
天诛地灭,她的心物归原主了。
这时候才看得见,小篆来了,一脸悲切地给皇后磕头:“皇爷大行了,请娘娘前往举哀。”
有宫人上前要搀宝珠,宝珠惊诧地回绝了,自己去扶住皇后。
皇后老了。宝珠看得真真切切,就在方才那一瞬。
所谓举哀,实际就是放声悲哭。满殿的内外命妇中,数白贵妃的泣声最为伤心欲绝、催人泪下。
哭不出来的也不是没有,但靠着在手帕上沾些姜汁子一类的,往眼睛下面涂抹几下,总能泪眼婆娑起来,不至于走了大褶。
唯有皇后没随大流做出呼天抢地的样子来,只是静静地跪着,背挺得直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倒没有谁敢在背后妄议半个字:板上钉钉的皇太后,这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其余什么太妃太嫔的,往后都要在人家母子手底下讨嚼用!
一想到这些,便觉得身上草草缝制的麻衣愈发硌人,脚下的麻鞋更是四面透风。
除去白贵妃和乔昭容,大行皇帝的嫔御们品级都不高,举哀的位置越靠外,自然越受穿堂风吹,年纪小些的还好,那些有了年纪的,心底比身上还凉。
然而这已经是优待了。男人们不论是姻亲还是朝臣,都只能在殿外跪着呢。
太子——这时候该称为嗣皇帝了——不仅要在灵前尽哀,还有许多丧仪的事宜要做主,大行皇帝是开国之君,庙号为太'祖无异议,谥号仍要由新帝与大臣们一同拟定。
是以,嗣皇帝只能在每个时辰正刻,于灵位前敬香,叩首后再度匆匆离开。
他第四次进殿来时,宝珠悄悄抬起头,目光暗觑见那神色冷峻的人,唇周冒了青茬,眼睛里全是血丝。
这道窥探的视线立刻被新帝察觉,他猝不及防地回头,眼中的阴鸷破空而来,如开了刃的寒锋。
在看清那片刻的注视来自于谁后,他收回了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