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无从知道,这雕着婆罗浮屠的小盒子皇帝不久前才见过一只,是当作朝中一官吏妻妾相戕的罪证呈到他面前的。告御状的营缮清吏司幕僚字字泣血,痛诉家中嫡妻是如何不贤不慈、苛待庶出的子女、刁难有孕的姬妾,皇帝彼时听着并无太大触动,只命人依着国朝律令秉公审理便是。
谁能想到,他自己的女人,自愿地服用着这样的毒药,不知服用了多久。
他不过要她一句辩解而已。哪怕她说她未雨绸缪,盒子里装的是跌打损伤的药,他也肯将事情暂且揭过。
她居然连这样撒谎也不肯。她不在乎他,难道还不在乎自己的一条命吗?
或许吧。他早该明白,她的婉娈,她的体贴,不过是在他这个主子面前恪守本分罢了。她真正的所思所想,他追问过、探求过,但始终一无所获。
皇帝审视着她:“你看不上朕,看不上朕的真心,不相信朕可以…”可以为她处心积虑、排除万难…
这些话还说它做什么?还嫌自取其辱得不够吗?他不能去想,在他亲吻她的时候,在他拥着她意乱情迷的时候,她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有那么不长不短的一刻,他是萌生了杀机的。但是俄顷,皇帝又想,何必为一个女人背负一重恶名呢?
不值当的。天子手握生杀大权,世间万物的休戚荣辱都在他一念之间,专程为特定的某个人大动干戈,未免太抬举了她,辱没了自己。
他没有再看她一眼,从容地转身离去。
宝珠岿然跪坐着,脚踝上敷着的冰块消融了,潸潸隐入绒毯中,但冰冻的余威仿佛仍在,她尚未感到过分难忍的痛意。
杏儿从外头捧了一碟子凉果进来,见此变故有些傻眼,慌忙搁下碟子,赶上前去搀宝珠起来:“夫人可千万别下地,要什么支使旁人就是了——皇爷哪儿去了?我是因为他在,才放心走开的…”
宝珠恍若不闻,只是缄默。靠着床头坐稳了,便自己取过那一份龙血竭来,混着注壶里温热的黄酒,仰头一气喝尽了。
行驿大堂里布置得焕然一新,两座仿古九枝灯更是分外夺目,熠熠的烛光摇曳着,为满桌朴实无华的海碗农家菜增添了几分古拙之意。
皇帝无意与臣属们同乐,另择了一间清净房舍独坐。
侍膳太监正拿银针一道一道菜地试毒,小篆立在旁边瞅了几眼,自己先一步来到皇帝跟前,小心赔笑道:“夫人扭伤了脚,底下伺候的也不晓事,竟不知请驾的章程…”
皇帝蓦地将手中的书合上:“明早拨一只船送回京城,此人今后不必再提。”
小篆暗中一惊:这回闹得够大呀!
他擎小儿在皇帝身边伺候,见他发火的次数不少,然而像现下这样冷的声口,实在屈指可数。自己不知内情,还是别胡乱调和为好。
他正琢磨着换值时寻个空隙,去找谁打听打听,皇帝已由人伺候着净了手,接过乌木箸,接着吩咐道:“让飞白与顾冶一道,带二十精兵,明日一早送船回去,不得有误。”
飞白虽然是个一根筋,但走南闯北的经历是他们这一班内侍里最丰富的;至于顾冶,正是被小篆出卖的那位顾参将。皇帝这样安排,想必还是为那主仆俩路上方便计吧!
这下小篆更不敢猜了,那位夫人究竟犯了多大的罪过?如若不然,以皇爷他老人家的作派,区区脚伤算什么不便?一路抱着人跋山涉水又有何不可?
“欺君罔上,其罪当诛。”宝珠仍旧坐在舱中,对着棋谱摆下一片残局,而后抬起头,微笑着向杏儿道:“这次回去,恰如打进冷宫,于我是情理之中,而你——”她意有所指,“还是要及时为自己打算。”
杏儿摇摇头,反问道:“姐姐这次回去,可会居无定所、衣食无着?若不会,我继续跟着姐姐又有什么不好?若会,两个人一道找饭辙难道不比一个人单枪匹马强?”
她明白宝珠的意思,很坦然地往船头望了一眼——顾参将屹立在那里,如初雪寒松,可惜她是不识风月的人。
“什么情情爱'爱,对我来说太高深了。连姐姐与皇爷这样的,都不能修得圆满,我又该怎样苦心经营,况且谁值当我这样做?”
宝珠心中微惘。嫁不嫁傅横舟她作不了主,皇帝来不来她作不了主,她能作主的,好像就只剩下不生孩子这一桩。
她不后悔这么做。但她知道他如今恨透了她。从前就想过,总有东窗事发的一日,让他恨她,都好过日久年深,他忘了她。
然而真到了这一天,她发觉自己其实没那么洒脱。
四月初九傍晚,船只到达武清。出发堪堪一月,京畿又再度近在眼前。
今日是皇帝圣节。虽然各州府早已得了旨意,一应典礼皆不必操办,但四衢八街仍旧处处张灯结彩,弥漫着节庆的气氛,就连宵禁也比平常晚一个时辰。
唯独御船上不见半点披红挂绿的痕迹。自打从东阿起,这一程子真闹得像行军打仗似的,紧锣密鼓地赶路,随驾的内官外臣个个都绷紧了弦儿,令行禁止,比在京时更加严明。
明日就该登岸换陆路了。掌灯时分,皇帝还在与曾侍郎说话:“…郭子贡朕记得,原本是十六年的会试榜首么,论才学此人稍逊于徐渊,可惜这个徐渊,说好听点叫书生意气,过刚者易折,即便当年没有死在大牢里,如今也未必就有大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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