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母有点意外,高门大户里的贵妇养孩子,不亲力亲为才是常态,吃喝拉撒睡都有人伺候,做母亲的平日过问着,就足够了。
可这位夫人一向不是的。
主子们旁的事儿不与她相干,照顾好元子才是她的职责。眼见他那张小脸儿没了笑,嘴巴瘪起来,傅母赶紧轻轻地上下颠着他,一面拍拍他的背,口中“哦”、“哦”地哄着。
齐姑姑也摇着鼗鼓引开他的注意力,自己则悄悄地拿眼神示意麴尘。
麴尘只暗中摇了摇头,面色沉重。宝珠往屋中走,她连忙跟着。
还没上台阶,便听见元子“哇”地大哭起来。
傅母几人七嘴八舌都哄不住他,乳母站在一旁,掺和不进去,急慌慌地说自己奶水还有,可要再给他吃几回。
宝珠立在阶前,心乱如麻、头疼欲裂,神思恍惚了一瞬,终究走回去,把元子抱了过来。
他哭得歇斯底里,这会儿止住了还打嗝,巴掌大的脸儿涨得通红,泪珠子直往襁褓里坠。
麴尘想让人拧块儿热巾子来给他擦擦,可抬眼一觑宝珠,她居然愣愣的,不为所动。
她本来有很多年不琢磨自己的出身了。小的时候太小,不知事儿,跟一班年纪相仿的宫女儿在一道,也就混着过去了;长大些倒是知事儿了,同时却也知道,宫里头凡事不兴瞎打听,哪怕事关自己,交好的人未必清楚,清楚的人又不知道怀的什么心思。
皇后主仆的心思,她倒是明白;然而如此一来,她们的话,有几分可信呢?
她抱着元子回了房,几步之遥已让她精疲力尽,见摇车被搬了回来,她便把孩子放进去,让傅母等人看着,自己却走到了另一头的书房里。
齐姑姑忖了忖,跟进去伺候,因笑道:“夫人上年还说过要学写意画儿呢,今日恰好得空拾起来,外头又正莺啼燕语、花红柳翠的,比春日里还热闹,画上两笔多合适啊!”
宝珠勉强一笑,说:“画写意不只重实景,更在于心境…”她心境不对,还画的出什么来?
“今日出去得久,怕是热着了。”麴尘捧着托盘,托了一只白瓷小盏进来:“早起杏儿姑娘就制好了酸梅汤,拿井水湃着,这会儿喝正好。杏儿姑娘知道您不爱那股烟熏味儿,选的梅子是自然晾干的。”
府里两种梅子都常备着,煮汤用这一种,是迁就她的口味,皇帝则偶尔拿烟熏乌梅当零嘴儿。
男人家没那么爱吃小食,有时候皇帝坐在窗前看书时,面前会搁上这么一小碟儿,配着祁红,可以消磨整个午后。
麴尘提这一句有无深意,宝珠不想去分辨。她只想查明白,谢嬷嬷的话是否属实。
她点了点头,说:“你也去喝一盏吧,别中了暑。”
麴尘答了个“是”,将瓷盏放在她身边,蹲了个礼,退下前冲齐姑姑使了个眼色。
“姑姑。”不想宝珠却叫住了她,麴尘无法,只得先出去,伺机再与齐姑姑通个气儿。
齐姑姑回过身来,应了一声:“奴婢听夫人吩咐。”
宝珠说:“我并没有什么吩咐,不过想和姑姑说几句话罢了。姑姑在宫里当差,有多少年了?”
“奴婢九岁被选进宫,到前年被派来夫人身边,拢共有三十一年。”
宝珠心头一跳:“这么说,姑姑岂不是打燕朝起,就在宫里头了?”
她今天一回来就这样反常,又打听从前的事儿,齐姑姑便猜着了几分,斟酌着道:“穷苦人家的孩子,没见过世面,宫里面规矩又大,稍不留神就要受罚,幸好有个做女官的同宗,认了亲,日子倒好过些,差事也轻省,就在西苑小书库里理理书架,免得不知礼,遇上主子冲撞了。”
宝珠不由得有些失望:“姑姑的仪礼这样好,我以为姑姑是在哪一宫里当差呢。”
西苑的小书库她也曾去过几次,真说得上是个清净避世的所在,不想出头的人,可以安安分分地在那儿过一辈子。
鲜少与外面来往,大概不会清楚她的身世吧。
宝珠不抱什么希望了,齐姑姑却接着道:“和奴婢换值的还有一人,是秀才家的女儿,模样出挑,又能写会画,就是性子太恬静,不然该到御前去侍奉的。”
那时候思宗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膝下却仅有郑荣妃所出的一女,祖宗基业后继无人,田皇后日日求神拜佛,盼着后宫里不拘是谁,尽早诞下皇子才好。
妃嫔的数目一年新添一拨,这位太妃的侄女儿、那位娘娘的表妹也屡屡被恩召进宫,甚至有过生养的民间妇人也被悄悄接来,安置在豹房里。
这种走火入魔般的求子心切,让思宗皇帝感到无比厌恶,他不再踏足后宫,宁愿以垂钓、抚琴来消磨光阴。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某一日,他偶然走到西苑的小书库,便进去寻找几本琴谱,当值的宫人恰好是那名秀才之女。
十七八岁的年轻宫人,雪肤花貌,原本正是思宗敬而远之的那一类,然而她从几案后起身行礼时,案上的一篇娟秀小字却吸引了思宗的注意。
“这个字写错了。”他微微皱眉,为这美玉上一点碍眼的瑕疵感到可惜。
宫人低着头,无须去辨认,轻声道:“那是奴婢父亲的名讳,奴婢不敢写全。”
思宗稍有些诧异,面上自不肯显露,宫人又问:“不知陛下要的是哪几本书,奴婢为您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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