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忠实记录下这一幕,无论世子霸还是在场氏族,一个都没有落下。
他们本可以阻止,但无一人动手。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言氏的笔折不断,除非这个家族不存一人,否则真相永不能掩盖。
郅玄的使臣到时,世子霸正命人铺开竹简,由自己口述,代父亲上表。
他的几个兄弟被押在一旁,两人嘴被堵住,发髻散乱,显然同他有过争执。余者全部低着头,或表情麻木,或瑟瑟发抖。
看着他们,世子霸忽然想起公子阳。
自己的同母兄弟,年少时才具过人,在诸国公子间都称得上惊才绝艳。最后却死在昏暗的牢房,死在他太过出色,死在他最敬重的亲生父亲手中。
“提防父亲。”
这是公子阳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世子霸从没有忘,也从不敢忘。
他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样子,也知在旁人眼中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阴险狡诈,行事没有底线,为达成目的不惜一切。
那又怎么样?
他活了下来,还将成为国君,抢走父亲手中的一切。
表书写完,世子霸拿在手里,一步一步走向东梁侯。
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这一点很少被人察觉,仅有身边近侍才会留意。
世子霸停在榻前,弯下腰,俯视满脸怒色的东梁侯,一字一句道:“父亲,我赢了。”
“你!逆子,逆子!”
世子霸笑了。
“你杀了最孝顺的儿子,剩下的只有逆子。自作自受,你活该。”
东梁侯怒火攻心,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因喘不过气,手指抓住胸口,眼球凸出,表情狰狞,猛然挺起身,下一刻重重坠落,在不甘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死后仍不能闭眼,难以瞑目。
城内丧钟传出,郅玄不感到任何意外。手中不停,在绢上落下最后一行字,叠起来装入木筒,用皮绳捆扎,其后走出大帐,亲手放飞信鸽。
目送信鸽飞远,最终消失在天际,郅玄转身回帐,命人召粟虎等人来帐中议事。
东梁国将换新主,应收到手中的战利品也该尘埃落定。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东梁侯服毒,死前众叛亲离。无论在哪种情况下,这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诸侯薨必要给中都城上书。关于东梁侯的死因,不能言明全部实情也不好满纸谎话,只能折中一下,以“暴疾”二字替代。
史官经历全过程,自然不会伪言,真相记录下来,早晚被各国知晓。
世子霸和东梁氏族明知在掩耳盗铃,仍要坚持下去。欲盖弥彰固然可笑,仅存的颜面总要维持。
中都城和诸侯国也是一样,哪怕知道实情也不会当面揭穿。
污浊掩埋在地底,表面始终光鲜。君臣和睦,世子霸被寄予众望。死去的东梁侯无法合眼,却也不能从棺材里跳出来,只能沉入黑暗,化作史官笔下的几行字,留存在堆积的竹简之中。
国君丧礼期间,诸公子和卿大夫皆要服丧。
中都城派遣使臣,当众宣读人王旨意,册封下一任东梁侯,世子霸当仁不让。
丧礼结束后,他将继承君位,家眷也将迁入国君府。
按照规矩,东梁侯的妻妾将出府别居。出身东梁的氏族女可以归家,由家族供养。余者也将给家族送信,有的被接回国,有的就只能留在东都城,蹉跎余下人生。
世子霸十分大方,凡是要离开的妾夫人都被返还嫁妆,还额外赠送一批金绢,借此邀得不少好名声。
与之相反,对东梁侯留下的子女,尤其是曾和他作对,更当面顶撞他的几个兄弟,他就不是那么宽容。
听话的都能得到一块封地,带着家眷就封。
不听话的全部软禁起来,叫嚣得最厉害的两人直接下狱,罗织罪名,夺氏除封。从尊贵的公子沦落为无氏无封之人,还要被囚困数年,在狱中饱受折磨,是否能活都是未知数。就算能熬过牢狱重获自由,也已经物是人非,妻离子散。
世子霸没有杀死他们,手段却比杀戮更为可怕。他在诛心,切切实实让反对他的兄弟沦为废人和疯子。
女公子们的待遇较好,定下亲事的在国君府待嫁,世子霸命宗人准备嫁妆,不允许出任何差错。年龄尚小的跟在母亲身边,失去生母的可以择选养母,养母也没有就要留在国君府,由世子霸的妻妾代为照顾。
安顿好先君的家眷,解决掉潜在的竞争者,世子霸每日身着丧服,参与一场接一场祭祀。无论心中如何想,表面上他的确是一个孝顺儿子,一举一动毫无破绽,言行无懈可击,让人找不出任何把柄。
奔丧的宗人聚在国君府,等待各国吊唁的使臣。
令人尴尬的是,从丧讯发出到丧礼进入尾声,前来吊唁的人稀稀落落,屈指可数,压根不像一个大诸侯的丧礼。
面对这种情况,东梁国上下都很难堪,却也毫无办法。
值得庆幸的是,郅玄以亲戚身份吊唁东梁侯,出现在祭礼上,让东梁国挽回些许颜面。即使西原国大军停在城外,城头仍存战争痕迹,因郅玄这一举动,也让东梁国人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国战是一回事,吊唁先君是另一回事。
东梁国人分得十分清楚,清楚到让郅玄感到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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