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里是城市发展过程中,一块必定要褪去的死皮。没有物业、保安和监控,甚至连单元门都是开放的,任何人都能随意进出。穷人法律意识淡薄,又忙于生计,被偷后绝大多数都只会自认倒霉,是最佳的行窃对象。越是那些家境不好的,窃贼就越爱光顾,因为那些住在阴暗潮湿的一楼的、那些家里没有青壮年男性劳动力的、那些家主常年起早贪黑在外做工的,防范能力很差,是极其容易得手的目标。
非常不幸的是,岳钦家这三点全占了。
窃贼的频繁光顾,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但岳乞巧从来不叫岳钦知道这些,一个人默默地填补着那些被人偷走的经济缺口,早些年岳钦只知道家里穷,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岳乞巧一人打三份工,每天从早上太阳刚露出一点鱼肚白,忙到夜里月亮高悬,家里还是穷到连口纯净水都喝不起。
旧巷的西头就是水房,十块钱一桶的水,岳乞巧从来不买,每天煮从洗菜池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水喝,一杯水喝见底的时候,总能被水锈堵住喉咙眼。
不知是因为常年喝的水质量不过关,还是因为早年旧巷隶属于一片厂区,化工厂搬迁后空气中仍有有毒气体残留,抑或是二者兼有,岳钦从小就体弱多病,一个月不发一次烧都算福大命大,但又总能自己硬撑到好。
直到七岁那年,岳钦得了气管炎。
一开始,岳乞巧只当他是寻常感冒,耽误了就医,后来病情不断加深,从气管一路烧到了支气管,险些进了肺,岳乞巧花光了全部积蓄才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自那之后岳钦便不再受大小感冒困扰了,只是落下了病根,冬天雾霾严重的时候会咳嗽,过马路闻到汽车尾气时会咳嗽,清明街头有人烧纸时也会咳嗽,有时甚至能咳出血来。
对此,岳乞巧也无能为力。
本身作为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她的条件不太好:天生有缺陷,学历又不高,空有一副好皮相,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不能被算作优点了。她无法许给岳钦一个完整的家,也不能承诺他一个更好的生活。
贫穷或许不是世界上最大的苦难,却一定是影响最深远的。
因为招致贫穷的原因有很多,每一个都不能像被子一样,被暴晒在日光里,无所谓来往行人的注目礼。地位差让他们在有权有钱的人面前自觉卑微,抬不起头来;底层的人又不是每个都善解人意,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喜欢相互倾轧,更喜欢恶意编排言轻者的难处,借此释放生活压力。
而生活的恶意又不仅仅来源于身边的人,甚至这些在平日里都还只是可有可无的。贫穷是一把刀,划开了人生布袋的口子,让一切苦难都能趁虚而入,当苦难真正落下时,恶言恶语就会变成丢进火海里的一桶油。
经济从零到无穷的迅猛发展,像一双大手,上下拉扯着一根名为社会的布条。在经济发展趋于稳定之前,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尤其沉重,时常会逐层下沉,最终悉数积压在最底层人们的肩膀上。
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人难免会走极端。
所以岳乞巧虽然不能许他平安喜乐,却一直都在身体力行地教他不要恨任何人,更不要埋怨生活。
她教岳钦将心比心。
教岳钦如果他有一块饼干,又遇到了一个没有饼干的小朋友,就一定要把饼干分一半给他吃。
教岳钦如果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可以还手,可以回家哭,但不能记仇,更不能把气撒到其他小朋友身上,遇到比自己弱的被别人欺负了,要施以援手。
杨涯是岳钦遇到的第一个,符合岳乞巧口中“小朋友”全部描述的。
岳钦梦里的杨涯是个黏人的哭包小可怜。
因为母亲加班夜不归宿,父亲趁机溜去赌场了,他小小年纪没人接送,一个人跑过三个红绿灯回到家,也没人给他开门,就直接瘫在过道上睡着了,被岳钦捡回了家。
睡醒后发现自己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杨涯被吓得不清,小猫似的躲进了床底下,直到岳钦买回了一根烤肠,用小蒲扇扇着风,让香味源源不断地飘进床底下,才把他熏了出来。
他像一切怕人的小动物,在确认岳钦不会伤害他、还会对他好后,就开启了疯狂黏人模式。小尾巴似的,总是抓着岳钦的衣服后摆不放,岳钦去哪他就去哪,钦钦哥哥长钦钦哥哥短的,叫得可起劲了,还会黏糊糊地抱着岳钦的胳膊,亲吻岳钦的脸。
岳乞巧缝了沙包,教会了岳钦接沙包的玩法,岳钦又教给了杨涯。
不过岳乞巧缝的沙包有些大,杨涯的手又太小了,一次只能抓一个,所以只能玩切西瓜。
后来玩着玩着,杨涯能玩丢一个接一个,丢一个接两个,甚至丢一个接四个了。
从巷口钻进来的阳光拽着建筑群的影子,东摇西晃,不知转过了多少轮,岳钦忽然听到脑海中有个声音喊他该去上班了,他站起来,视野剧烈地晃动了一阵,阳光忽然变得刺目,而他的身上多了一条脏兮兮的围裙。
身边的人跟着他长大了,十二三岁的杨涯还是会抱着他的胳膊,软绵绵地喊他钦钦哥哥。
杨涯问他:“钦钦哥哥为什么要去上班?上班好累的。”
岳钦微微压了下身子,双手撑着膝盖,与他平视:“因为不上班就赚不到钱,上班越累,就能越早盼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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