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时端坐在侧的萧劭,眉目沉静、手执麈尾,一面言语自若地与僧道人谈玄论经,一面忍不住觑探了一眼父皇的神色,期冀着他能露出半分赞许的表情……
然而时过境迁,回首往昔,方才明白他们费心讨好父亲的举动实则尽是枉然。父亲的喜与不喜,全源于他内心既成的判定,跟孩子们做过什么、尝试过什么,都不会有任何的关系……
兄妹三人,一时俱有些沉默。
流年辗转。
他们至少,都还好好的活着。
而那位曾让他们费尽心力去讨好的父亲,早已化为了尘与土,留给世人的、只余史书中一段可悲可叹的冰冷文字。
过得一阵,有内侍领着一名世家子弟模样的男子匆匆入内。
阿渺抬眼瞧去,见那男子生得细眉小眼,正是上回在王府夜宴上衣襟半开、掐着胡姬腰的那个醉客。听内侍开口禀奏,方知此人竟是曹皇后的胞弟曹启,当朝国舅。
“禀陛下,安氏的车马已经入了沂州。臣让人将他们先安排住进驿馆,但安侯的意思是,入京理应要先拜见陛下,想要尽快带部将入宫觐见。”
曹启一边向上禀奏,一边偷偷瞄向阿渺。
魏王胞妹来京的消息,还是他府上的人在王府偶然获悉的。沂州贫瘠偏远,所谓的当地豪族,百余年前都不过是小门小户,与这些人相比,出身皇族、生母又是门阀贵胄的魏王萧劭,与生俱来的风姿绰绝,秀立群中。曹启自得知阿渺来京之后,就曾在心中无数次想象过魏王亲妹的风仪。此刻亲睹之下,见其果真是姿容绝丽、令人垂涎,只可惜妆发太过稚气,人又一直垂首沉默,少了些许趣味……
“已经到了?”
主位上的萧喜听闻安氏入京,皱起眉头,“倒是来得挺快。”
他放下酒盏,问曹启:“安锡岳带部将来是什么意思?他带了多少人?”
曹启回过神,“回陛下,安侯麾下的部将有七八人,外加安世子和两名副将。”
萧喜没好气地说:“朕不见那些部将!你去告诉安锡岳,这次让他进京,是给他女儿办笄礼,不是打仗!让他底下的人都回去,只留他和他的家眷!”
曹启很是为难。
他见识过那些北疆将领的强硬,实在不愿意当这个传话筒,试着打圆场道:“安锡岳带着部属一起来,多半是为了参加安嬿婉的及笄礼。他们北疆人习惯了胡人那一套,尊卑不分的。陛下要是直接拒之不见,怕是……又会让谏官议论。”
曹启不提谏官倒罢,一提,就让萧喜又想起这几日中署监的几名大夫、署丞,以及五营校尉司马,日日都在宣仪门外跪请,要朝廷抚恤北疆退下的伤兵,吵得他心烦不已。
“议论?议论什么?议论朕对安锡岳早已是仁至义尽?”
萧喜的气息急促起来,病态潮红的脸色微微泛紫,“之前让他归还关中和江北的兵力,他却只送了些伤兵残将回来、要朕来给他养这些伤员!”转向萧劭,抬指对着他,“当时是你,你劝朕允下,又在你的封邑分田安顿那些伤兵,可结果怎么样?他们还是不满意!”
萧劭从案后起身,“皇兄息怒。”
曹皇后让侍女倒了水,自己亲手奉至萧喜面前,瞥了眼萧劭,缓缓开口道:
“陛下也别责怪魏王为安氏说话。魏王年少时,毕竟在风闾城住了三年,多少是跟那边的人有些情分的,终归面子上抹不开。”
萧喜闻言愈发气急,将面前的水盏一把推开,甩出的茶水、直接溅到了萧劭的脸上。
“什么情分!朕才是这大齐之主,没人能越过朕谈情分!”
阿渺反应极快,在萧喜推盏的一瞬,就已经腾地站起身来。可转念想起哥哥的叮嘱,终是强忍着将冲动压了回去。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曹启跟萧劭有些交情,私下里又收了不少好处,咳了声,上前又打起圆场:
“魏王跟陛下是亲兄弟,自然不会不知好歹。”一面示意宫婢为萧劭奉上巾帕,拉他重新入座,一面笑得有几分猥琐,“说来说去,只怪那些北疆的胡姬太过妖冶,枕边风听得多了,就算是我,也难免生出些怜惜之意,哈哈……”
那头萧喜在曹皇后的安抚下,亦略微平复下来,由着曹启拉着萧劭重新入了座。
曹皇后则示意女官将阿渺扶至自己身畔,携手坐下。
“没事,都是那些个不识好歹的臣子,惹得圣上不高兴。公主自幼在宫中长大,肯定也知道治下之艰难。”
她让侍女倒了杯甜浆酪给阿渺,叹道:“说实话啊,圣上待那安氏,是真的好。安侯的女儿要办笄礼,圣上就下旨在京中为其举行,给足了颜面。安氏一直想联姻皇室,”曹氏抬眼飞快地瞥了阿渺一瞬,“圣上想着令露与那安世子年纪相近,又曾一起在风闾城住过几年,彼此熟悉,也愿意将公主下降。你说说,君待臣下如此,算不算够好了?”
阿渺已从萧劭那里知晓,萧喜不会愿意让自己联姻安氏,倒不曾想到,他会动了让萧令露替代的念头。
可她此时见识过了曹氏挑拨引事的手段,心中对其厌烦不已,根本不想接她的话,低头饮着浆酪,敷衍地“嗯”了声,将注意力重新移回到五哥身上。
另一边席案上的萧劭,却始终神色自若,淡笑着为皇兄斟酒,既没因为之前曹启的讥俏而动怒、也没有因为阿渺担忧的注视而感到难堪,仿佛刚刚被迁怒斥责之事,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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