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等转过身来,他嘴角不由上翘,人慢走,回味着那惊鸿一瞥,兀自摇首,陡得惊醒,又稍觉羞愧,怎么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子竟生绮思,拦下一杂役问:
“刚过去的是什么人?怎么往这里来?”
“原中书省藩书译语,因为牵扯到文相公的案子,被下了台狱。”
崔适之愣了愣,若有所思地朝乌台主公房的方向看了两眼。
脱脱见到谢珣,她一张俏脸冷冰冰的,顿结秋霜。
“文相公的案子已结,你是疑凶,但证据不足,台狱不会再关着你,你可以走了。”谢珣不冷不热说道,案头堆的卷宗,几乎要将他淹没了。
脱脱身上衣裳脏的看不出颜色,来之前,大约猜到这个结果,很快振奋起来。她身子柔韧灵巧,求狱卒给打了盆水,赏条手巾,自己用脚趾夹着擦了脸,虽说费劲了些,但好歹那张俊脸是重见天日了。
我有如此好颜色,不愁没人爱我;我有如此好头脑,也不愁前途未卜。我会活过来的,脱脱讥诮笑一声暗想道,扭头就走。
“你要去哪里?”谢珣问道,声音里什么情绪起伏都没有,她一个孤女,再无亲人,安化坊也好,长兴坊也好,都决计不会再回。
身无分文,她到底能去哪里?
天暗沉沉的,空气中隐约有点闷热的意思,远处,雷声开始滚动。脱脱回眸,朝他露出一个柔软又甜蜜的微笑,嘴巴却毒:
“关你屁事?”
谢珣解下腰间钱袋子,掷到她身上,一个字也没说。
脱脱登时怒火中烧,手不方便,一脚踢飞了:“嗟来之食吗?我就是死也不会再要你任何东西。”
“你不是还想着飞黄腾达?怎么会舍得死,谁死,你春万里也舍不得死。”谢珣一开口,同样尖酸,是御史台的作风无疑,“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漂亮裙子,也没有可口美食,不是吗?”
脱脱气得浑身发抖,告诫自己一番,努力笑的花枝招展:“是啊,我这么美,怎么都能过下去,而且会过的很好。”
“你别太得意忘形,老师的案子只是告一段落,若是后续查到什么和你有关,我依旧不会放过你。”屋内光线黯淡下来,谢珣的声音像是在黑暗里浮浮沉沉。
他目光忍辣,紧锁着她,“你说要把文相公当亲阿爷,没见你伤心。”
脱脱心道,不是每个人的伤心都喜欢叫别人看见的,一双眼睛,倏地闪过一丝黯然,旋即明亮起来,光芒潜伏:
“文相公磊磊落落,我就是把他当亲阿爷,永远都是。至于我伤心不伤心,用不着你管。”
“你不配。”谢珣不知她哪里来的勇气和底气,他对她感情复杂透顶,说恨无力,说爱羞耻,这一句彻底惹恼了脱脱,她咬着唇瓣,含恨睇去一眼:
“你说我流着不忠不义的血,看来,你好像很了解我的身世。”
谢珣冷嗤了声:“要我细说吗?”
脱脱更恨他了:“原来,你早把我摸排的一清二楚,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人。”
谢珣掸掉窗棂上旋来的一枚绿叶:“我要娶妻,总要弄清楚未过门的妻子是什么人,谢氏世代簪缨,就算我不求你身份多高贵,最起码,要保证你本质上不坏,是个好姑娘。败坏家风的事,我还不敢做。”
祖上的事,脱脱一点都不想知道,是贼寇,是忠良,不是她能左右的。她总想着,我靠本事吃饭挣钱总归不奸邪便是,听谢珣明里暗里又挖苦自己,好半晌,红唇微微翕动了下:
“你还真是爱我,既然都知道我祖上不好,还是因为我太美而鬼迷心窍,真丢人。”
谢珣冷笑不止,一脸铁青,连道几个“对”,神情里是说不出的荒唐无言:“我贪图你美色,老师都搭进去了,天底下是没我这么浑这么蠢又这么没良心的学生,直到现在,我都没能够彻查清楚案子,也没有比我更窝囊的了。”
窗子被刮的哗啦作响,风很密,御史台的森森柏树发出萧萧的声音,是变天了。脱脱眼看远处墨云翻滚,要落雨,谢珣的话让她烦闷,让她慌乱,她一点都不想再听下去,拔腿跑了出来。
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她迎着风,没人接她,只有外头的风,风卷来的花香,天上的乌云。脱脱把头一仰,含着泪,心里却振奋呐喊:
我春万里又重得自由啦!
她想回头,似乎想再看一眼什么,可生生忍住,丹唇一启,轻声自语:“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再也不!”但一想到文抱玉,她觉得好不公平,真的好不公平,为什么他这样的人反而死了?
谢珣可以怪她,可为什么不肯多信任她几分?为什么她该得到的还没得到,不该失去的却早早失去?
暮春的雨来的急,很少见,风翻绿叶,雨打朱窗,脱脱手臂不能晃动,可笑地从院中跑过。
她一路疾飞,一只雪白的脚丫子在黯淡天色里像含苞白荷一闪又一闪的,崔适之撑着伞,是在门口撞上的她。
“哎!”他急中抓住她手臂,脱脱痛的尖叫一声,明眸一抬,愤怒地嗔他不已,踉跄退两步,像警惕的猫,“别碰我!”
崔适之已成亲两载,夫妻相敬如宾,没红过脸,也没大声说过话。忽被人厌恶似的斥责,脸上有些挂不住,还没想好怎么解释,一怔神,脱脱已经跑进了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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