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她的目光,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厉害,眼眶憋得有些发红,他艰难地唤了声:“寸心……”
戚寸心迈入门槛,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好像时隔这么久,她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审视他。
雨水拍打伞檐的声音清脆,她伸出手将纸伞挪到他的上方,小九有些恍惚,抬起头,愣愣地去瞧遮在自己头顶的纸伞,却听她的声音忽然传来:“小九,为什么?”
这一刻,他的眼眶里忍不住砸下泪来,再度看向她时,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视线,令他看不真切她的面容。
“寸心,我爹和我的弟弟妹妹,都在北魏枢密院。”
他的声音哽咽。
北魏枢密院?
戚寸心怔怔地看着他,几乎忘了反应。
“我并没有事事都骗你,”小九吸了吸鼻子,他仿佛再不会笑了,再不像从前那样了,“我的确在去丰城的路上被官差抓了,我也的确上了绥离的战场。”
“那两个南黎的士兵也的确救了我,”他说着,嘴唇有点发抖,“那时我正要从死人堆里捡一件南黎士兵的衣服换上,却忽然来了一队北魏的骑兵,为首的伊赫人抓住了我和那两名南黎士兵,伊赫人要我杀了他们,否则,他们就要砍断我的手脚,要把我拖回军营……”
他哭腔更重,“寸心,我害怕了。”
“我杀了他们。”
他犹如失了魂的人,双眼在这漆黑雨幕里更显空洞,“我杀他们的时候,那些伊赫人在笑,我到现在,我每天晚上满脑子都是他们被伊赫人砍下头颅高高悬挂起来的样子。”
“他们救了我,可是我,可是我……”
小九声音嘶哑:“可是我如此卑劣,我杀了他们,还成了伊赫人的狗。”
第68章
小九因杀了那两名南黎士兵而活了下来,可那两颗头颅却从此日夜悬挂于他的眼前心头,死不瞑目。
此后北魏枢密院院使吾鲁图从已经掌握的有关戚寸心的消息里看准了小九,又辗转多时最终在北魏军营里找到他,并将他的父亲贺勇与他的弟弟妹妹全都关入枢密院的地牢,逼迫他跟随枢密院派出的密探羽真奇来到南黎。
只怕连二皇子也想不到,柯嗣并非是他的忠仆,而是潜伏南黎日久的北魏汉人,是羽真奇的手下。
彩戏园一事中,李适成只是面上最浅显的一层,他是二皇子谢詹泽故意留在彩戏园中的一枚棋子,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北魏枢密院才是这其中藏得最深的一方势力。
裴寄清此前早就和谢缈透露过,北魏枢密院派了人来南黎,到如今,此人才终于浮出水面。
“寸心,我没得选。”
大雨如倾,小九的声音被雨水淹没,有些模糊沉闷,“但到现在,我也不是为了我的这条命,我爹养我不易,我的弟弟妹妹年纪还那样小……我得让他们活着。”
“你以为北魏那枢密院的院使吾鲁图是个什么人?你爹和你弟弟妹妹到了他手里哪里还有命活?”
丹玉按捺不住,或因骤风香一事他如今对这小九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你既有如此心计,又偏偏在这件事上天真得很!”
“你胡说!”
小九像是刹那被尖锐的话锋刺破心口血肉一般,血淋淋的,他双目泛红,恶狠狠地盯住丹玉,“他们还活着!”
雨水早就淋湿他的发,此刻头上遮了伞,发间也仍有雨珠滴滴答答,“他们不会死……”
“小九……”戚寸心才开口,却忽然见他从衣袖里掏出来一柄匕首,寒光乍现的刹那,谢缈脸色一变,迅速往前抓住她的手腕。
戚寸心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伞柄从她手中滑落,纸伞下落的瞬间遮挡在她与小九之间,殷红的鲜血迸溅在纸伞另一面。
雨珠犹如碎玉一般打在她的脸颊,有种钝痛的感觉,她眼见那纸伞滚落在雨地里,伞骨背面满是刺目的红。
她后知后觉地抬头,正见小九袖中抽出的那柄匕首,已经被他自己刺入胸口,他的脸,从来不曾这样苍白。
他的眼,也从来不曾这样空洞。
“小九!”
戚寸心瞳孔紧缩,挥开谢缈的手,冲上去想要扶住他却被他沉重的躯体带着一齐跪倒在雨地里。
小九迟钝地望向她的脸,隔了会儿张嘴却先涌出殷红的血液。
“寸心,我没想害你,真的。”
他的眼泪从眼眶滑下来,和雨水混在一起,滑下他的脸颊。
“我知道,我知道……”戚寸心的眼泪一颗颗砸下来,紧紧握着他手臂的手都是抖的。
可小九却盯着她乌黑发髻间的金凤钗看了会儿,又伸出手指摸了一下她衣袖边缘精美漂亮的纹饰,“寸心,别留恋这些,这个地方和战场一样会吃人,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吗?你喜欢平静的日子,不用大富大贵,只要三餐温饱就够了。”
“我们这样普通的人,就要这样的日子就够了。”他的目光再度落在她的面庞,“你得走,离开这儿,去找个平静安宁的地方。”
戚寸心满眼是泪,摇摇头,“可是小九,这样的世道,哪里还有什么平静安宁的地方?”
她哭着说,“你找不到,我也找不到。”
小九闻声,像是反应了一会儿,他满嘴是血,看着她却忽然笑了起来,胸口抽痛着,令他浑身都在不自觉地颤抖,连声线都是抖的,“可能是我错了,你和我是不一样的,我们……早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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