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万的钱塘人,谁也没有想到,摄政王夫妇竟会提前到来。是夜戌时一刻,这一行几十人,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入了钱塘,也没进闹城,径直去了位于城西湖畔凤凰山上的一处吴越王的旧日行宫。
庄太妃提早得知消息,白天便从她平日长居的一处位于山中的隐庙里过来,在行宫等着。
此间落脚之处,便是山温水暖的江南之地。姜含元第一次到来,在湖边的山麓下了马,随束慎徽沿着山阶往行宫去时,回头,眺望了一眼周围。
天已黑了下去,为赶在闭城前回去,近旁湖边白日里那些游湖踏春的人早已散尽。此刻举目,只见一轮淡黄的凸月,静静地挂在远处那一望无际的平湖和远山的淡影之上,山中别处皆黑,唯半山的行宫和近旁的一座宝塔,充盈了明亮而昏黄的灯火。
此情此景,和她惯常热爱的那雄浑苍莽的北地风光截然不同,眼前的一切,温山软水,静谧如梦,不似人间。
她的脚步缓了下来。
束慎徽正独自行在前,张宝在她身后跟着,再后面,是刘向那一队人。
这可怜的小侍,体格如何能与刘向以及那一队选拔出来的悍卫相比。才出发几日,姜含元便觉他走路都开始劈叉起腿了,怕他吃不消,也曾开口,叫他不用同行,不如等着,和走在后面的庄氏侍女等同行。他又不肯。就这样勉强跟上,一路跟到今日,骑马骑得屁股都要裂成两瓣了。湖边山矮,行宫所在的位置不高,上去也就百来道台阶而已,他却爬得要死要活,两条腿抖得如同筛糠,忽见王妃停了步,赶忙也跟着停了下来,趁机喘上几口气。
束慎徽大步上山,丝毫也无停顿,姜含元不过略缓,就被他抛下了十来道的山阶,惊觉,急忙收回目光,继续迈步往上。
庄太妃的身份何其高贵,虽然出宫在此养病修行,但在周围,自也有同迁而来的舍人、詹事、宫卫等等。那些人都等着了,拜迎摄政王夫妇。当中一名执事太监欢喜道:“太妃白天便到了,等着摄政王殿下和王妃殿下。”
“我母妃的身体如何?”束慎徽开口便问。
“启禀殿下,太妃身体安康。”
他不再说话,双目紧紧望着前方那道宫门,脚步再次加快,几乎是几步并作了一步,踏着宫阶往宫门而去。
姜含元看着他匆匆的背影,想起路上来时张宝提过一嘴,他已五六年没出京,未曾和太妃见面。这是思母心切了。
但是实话说,于她而言,接下来却绝不是什么令人期待的场面。她是真的半点儿也不想踏上面前的这段宫阶。尤其是,如今和束慎徽的关系变得如此别扭。
这一路出来,人前两人自然如常,无论宿在哪里,也是同寝。但私下里,除了必要的关于行程之类的简短交流,此外别无多话。他往往进来就倒头睡下,她自然更无话可说。直到今早,临上路前,二人方进行了一段特殊的交流。
他的态度很是客气,表示,等见到了他的母妃,希望她守口如瓶,不要让他母妃知道二人就将来关系所达成的共同决定。
其实不用他提醒,这一点,姜含元自然也是知道的。
只是,分明同床异梦共同认可要做陌路人了,就等再过几日,父亲派来接她的樊敬一到,她便可以走了,此生或许再不用和他见面了,今夜,却还要装成什么事都没有一样,跟着他,去应付他的母妃。
姜含元实在没底。她本也不擅长这种长袖善舞人的事。
她心中不确定,脚步便又迟缓了下来,再次被他抛在身后。
苍天!若能不用见这场面,姜含元愿意减寿三年。
她正又发着憷,忽然,看见前面的他停了步,立在宫阶上,转头望向她。他面无表情,眼底眸光却在微烁。似是提醒,又似暗含告诫。
她暗暗咬牙。自然也不想令他在多年未见面的母亲面前难看,振作精神再跟了上去。才入宫门,她便肉眼可见地发现,身旁的这个男子,他的面上开始露出笑容。
那太监引路,道太妃人在南间暖阁里,又问二人是否需要先行更衣。
姜含元瞥了束慎徽一眼。
她是以王妃该有的宫廷贵妇貌去见他的母亲,还是就如此刻这般风尘仆仆一身骑马简装,但看他的意思了。她是怎样都无妨的。
他看都没看她一眼,便道不用,脚步未停半分,继续往里疾走而去。
姜含元正也待跟上,才迈步,听到对面传来了一阵略显急促的步足之声。她抬眸,便见声音的方向出现了几道身着褐衣的宫人的身影。宫人们簇着一名中年妇人,朝这里疾步而来。妇人步履匆匆,走得极快,忽然看见正朝里而去的对面之人,脚步顿住。她身后那些正紧紧跟着的宫人们便也呼啦啦地停步,全都止住了。
束慎徽顿了一顿,忽然叫了声“母亲”,再次迈开大步,朝那妇人疾去,到了她的近前,再唤了声母亲,人便就屈膝,直跪落地。
“母妃在上,请受不孝儿之拜!”
他朝那妇人重重地叩首,以额触地。
这妇人停在原地,定定望着他朝自己叩拜的身影,眼圈慢慢泛红,但很快,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上前,要将儿子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不起。
“儿子实在是不孝,如此长久,竟也没能来探望母亲一次。请母亲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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