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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这一刻,他了然了。
    最初,是兰荣到他面前诋毁中伤。接着岁夕那夜,他知道这世上原来竟还有那样一道遗旨的存在。再然后,他的三皇叔和他面对着面,问自己是怎么一回事。
    有无数次的机会,倘若他当真毫无保留地信任他面前的这个人,他早就应该将实情告诉他了。
    然而他却没有。
    身下这张坐具,或许当真带着诱惑人心的无穷之力。倘若他从没坐上过,那么面前的这个人,必将永远都会是他心目当中那个地位比先帝还要高的亲人。然而他却坐上了,更不幸的是,他又见识过了壮阔无边的河山,知道了何为唯我独尊的荣耀、主宰一切的无上权力,甚至,建不世之功、创乾坤之业、谋亿兆子民福祉,实现所有这一切抱负的机会,也都是属于坐在此位上的那人的。
    当皇宫于他而言,不再是囚笼,他却发现在他身边,一直有着另外一个人,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将自己赶下去,取而代之,他当真可以毫无芥蒂,不改初心?
    他再也做不到了。
    再深厚的信任,在害怕失去这一切的恐惧面前,也会变得如此脆弱不堪。
    或许第一次,在兰荣到他面前指出这种可能的时候,在他愤怒的外表之下,心里就已埋下了恐惧的种子。他在犹犹豫豫的沉默当中,放任世人对这人的诋毁从最初的几道弱声变成风暴,他却又将一切的罪责都推给别人。
    是他自欺欺人罢了。仿佛这样便能减轻他心中的负罪之感。
    束戬一下离座,站了起来,红着眼,看着对面的人,又说:“三皇叔,你敢说,你就从无半分私心,你从未有过半分想当皇帝的念头?”
    “现在!你想怎样?”
    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刚才的话,整个人便控制不住,开始不停地发抖。他勉强站着,看见对面那人忽然朝着自己走来。当他穿过那道隔在二人中间的光带,他的身影仿佛是剑劈开了水,在他走过之后,水又迅速地弥合在了一起。他开始登上丹墀。
    随着他朝自己越走越近,来自他身躯的压力也仿佛越来越大。束戬颤抖得愈发厉害了,盯着他的衣襟。那上面染着污血——下一刻,束慎徽停在了他的面前,朝他伸手过来,抬臂,手掌搭在了他仍稍显单薄的一侧肩膀之上,轻轻压了一下。
    束戬浑身的力气仿佛都已离他而去,被压着,一下便坐了回去。
    “陛下,你要掌权,做真正的皇帝。你的一切顾虑都是合理。人心莫测,皇帝是孤家寡人,这些也都是臣从前教你的。你没有半点错处。”
    他慢慢说道。
    束戬吃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仰起脸,听到他说:“年后诸事一起涌出,何况陛下还有先帝遗命当头,重压之下,属实不易。不但如此,臣很是感激陛下,元旦大朝之时,陛下非但没有照着先帝遗命行事,反而继续令臣占着摄政之位。臣却犯下了忤逆之罪,未将陛下放在第一位来考虑,坚持开战。当日若将战事缓上一缓,或也不至于会到今日如此地步。”
    “还是那句话,陛下无一错处,错在臣。”
    他望着束戬,最后再次如此说道。
    “至于今日——”
    他顿了一顿,转脸,望了眼下面大殿地面之上那大滩的触目惊心的淋淋污血,“今日之事,更是臣犯下了不赦之死罪。方才臣对朝臣讲,过后,臣会给陛下一个交待。此臣之肺腑之言,不过,不是现在。臣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日。臣可对天发誓,待长宁打完此仗,收回幽燕,臣代圣武皇帝完成遗愿,到了那日,臣必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交待。”
    他的语气平缓,正如他此刻的神情,但口中说出的话,却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束戬的心跳猛地一阵加快。
    “陛下,”那人的面容却依然平静,继续说道。
    “姜家对大魏之忠,长宁对陛下之诚,陛下必然了然于心。至于臣立她为王妃一事,前因后果,以及臣当初的用意,陛下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过是被迫屈服嫁臣为妻,与臣,谈不上有丝毫的夫妻之情。臣不妨直言,她的心中,实是另有所属之人。”
    “当初臣请贤王带着聘物去往雁门求亲,聘物是圣武皇帝早年赐臣的一柄腰刀,陛下应当也是知晓。它曾随圣武皇帝南征北战,可惜还没来得及饮胡血,圣武皇帝便就驾鹤归去。臣以此刀为聘,目的也在于此,要叫姜家父女知道,他们是在替圣武皇帝完成遗命。不但如此,臣在贤王出发代臣求亲之前,也早早便将一纸休书置在了刀柄之中。”
    “长宁名为臣妻,然自始至终,她只是一个被臣利用的人而已。目的达到,臣与她,或是她与臣,皆是两不相干。”
    束戬吃惊万分。
    “陛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强大如北狄。即便此次得以收回幽燕,也不过是我大魏稳固北方门户的开始。将来,她会再为陛下驱逐敌寇,北破万里。假以时日,陛下也必将实现心愿,创不世之伟业,成为比陛下的皇祖父更加有为的皇帝,为我大魏,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令东西南北,四方来朝!”
    “臣相信,陛下一定可以做到。”
    最后,他望着座上的束戬,如此说道。
    束戬至此已经完全惊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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