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话,觑见对面那魏国女帅神色渐渐转冷,漫不经心般拈了桌上摆着的一双鸡翅木筷,两指忽地一拗。
伴着一道咔嚓的木裂之声,一副坚硬木筷应声在她指中一下折断。
仿若被拗断的是自己的脖颈,李仁玉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我来此也有几日了,听到满城都是对我的谩骂之声。白天在街口,你说巧不巧,恰就看到令郎当街唆使民众敌视于我。令郎不但仪表堂堂,辞令也是张口就来,天生一副好唇舌。见到右宰,我便明白了,家学渊源,有其父必有其子。”
李仁玉知她是不信自己的话,又不知哪里出了岔子,盯着桌上那副被她拗断的筷,心中忐忑不已,强笑着道:“我已将我之所知悉数告知了将军,不敢隐瞒……事情都是陆康做的,我不过是跟从罢了……”
“看来你过得很是不错。逃来此后,不但得到狄人重用,如今又复国在望,官居高位,往后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李仁玉讪讪:“还请将军勿要取笑……”
“我怎敢取笑右宰,只是想提醒一下,安龙塞守将黄脩的下场,你应当知道。”
李仁玉面上那勉强挤出来的笑意再也挂不住,沉默了下去。
姜含元冷冷看着他。
“我大魏结束乱战,九鼎归一,然雁门北望,金瓯待补,这还是你的旧主拱手让出去的。此便是不毛瘠地,也当寸土不让,何况是大魏的北方门户。当今摄政王,他有蹈厉之志,踔绝之能,承先主遗志,誓补全天裂,永固丹宸。我的大军也已压境,战力如何,你应当也是知晓。狄人不日必将北退,回到他们自己的旧地去!此大势,不可逆转!”
“李仁玉,我不妨和你直说,你比你的那位旧相识黄脩幸运,至少,今日我给了你机会。”
李仁玉本暗中冷汗涔涔,忽觉她语气变得和缓了些,仿佛有所转机,心暗暗一跳,抬起眼,对上了她的两道目光。
“你虽失大节,替狄人做事,但我也有所耳闻,你这些年并未为虎作伥犯下不赦之罪。如若迷途知返,将来我不但保你平安,便是叫你继续做官,也不是不可能。”
“自然了,你若执迷不悟,定要和我大魏为敌,做无国无家之人,甘愿跟着狄人再次北逃,终生不归,死后葬身异域,我也不勉强。人各有志,你和你的儿子,此番我不会动你们一根头发。”
李仁玉做梦也没想到,魏国的这位女帅,竟说出了这样的话。字字句句,宛如重锤,直中他的心底隐忧。
昔年北逃之时,他还自诩遗臣,而今两鬓苍苍,早已没了当年的心志。
做晋室的臣和做大魏的臣,于他而言有何区别?他连狄人都委身侍奉了。他唯一的顾虑,就是魏廷不会放过他这种人。现在,这最后一个顾虑也不存在了。
这女子身份殊重,不但掌着大魏之兵,还是魏当朝摄政王的王妃。
倘若连她说出的话都不作数,那便是上天之意,合该他亡。
几乎称不上有什么抉择之难,他不过只在心里摇摆片刻,便做了决定,从位上起身,朝对面女子下拜:“我不过一丧家之人,庸庸碌碌,苟全性命至今,每每想到故土难归,往往夜半难寐。如今蒙将军看得上我,给我机会,李某感激不尽。”
他恭恭敬敬叩首,起身后,这回也不用姜含元再问,自己主动将那所谓晋室皇子的内幕说了出来,道人应当已是死了,是炽舒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个年纪相仿的僧人假冒。虽无国玺在手,但他说是,谁敢质疑?至于下面普通民众,更是信以为真。就这样,假和尚摇身一变,沐猴而冠,在炽舒一手操纵之下,复国闹剧提上日程。
只要不是真的无生就好!
姜含元在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接着便问如今正驻兵在鸾道的左昌王目答。
李仁玉下定决心投靠她了,只恨自己拿不出有力的投名状。听她问起左昌王,自是知无不言,说狄廷之中,皇帝之下,以左、右昌王和左、右光王此四人地位最高,最有权势。其中左光王在大魏攻打广宁天关一战中已死,右光王则因和炽舒不合死得更早,在炽舒发动宫变的当日便被杀了。
如今炽舒之下,还有左昌王和右昌王二人,是他左膀右臂。狄廷以左为尊,左昌王目答的地位,比右昌王更高一些。
“不过,不但这二人相互角抵,右昌王不服目答,就连炽舒和他,如今也不像从前那样亲近了。”
“为何?左昌王不是炽舒的叔父吗?听闻当初炽舒也是靠他才夺了皇位。”姜含元问了一句。
李仁玉见她似乎颇感兴趣,顿时来了劲头:“将军你有所不知。右昌王势力也是极大,拥者众多,左昌王对他一向颇为忌惮。当初之所以支持炽舒夺位,未尝不是想靠炽舒去压制右昌王。上回左光王死在天关之后,他余下的部属裂成两半,不少人只服目答,暗中投靠。将军你想,炽舒怎会不起芥蒂?”
姜含元颔首:“不错,这个消息很有价值。”
李仁玉得她称赞,很是欣喜,极力表忠:“只要能为将军效力,哪怕是微末之用,也不枉李某在狄廷的多年忍辱。”
姜含元笑了笑,又问:“听说三日后,这假冒皇子之人要到城郊举行祭天之礼?”
这消息满城早已传遍,李仁玉此刻听到她问,倍觉羞耻,因到时他便是祭官,称是后,又提醒道:“炽舒也会同去,到时城里城外戒备加倍,将军若是还没走,务必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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