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素轻轻笑出声来。笑她心性始终如一,连谢语都不变。
这句话窦瑜也对谢述说过,一字不差。
当年通州遭兵祸,他带兵救下窦瑜一家,见到她的第一面,她穿着一身大红色喜服,头上的冠不知失落在何处,长长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像林中的鬼魅。暗夜里唯有火把跳动的光,胡王升受重击后昏倒在地,她为了保护他,握着长剑深深刺进对面士兵的身体里,泪盈盈地坐在地上,表情却异常坚毅。
火光照亮她的面庞,也照着满脸清莹的泪。
另一个士兵高高举着刀,顷刻就要将她斩杀。她也不躲不让,大睁着眼睛,坚持护在胡王升身前。
千钧一发之际他纵马提枪将举刀的士兵深深贯穿,生生提起甩到一旁。热烫的血飞溅了她一脸,木木地仰脸看着他,知道自己安全了才开始放声大哭。
后来他喊她上马同乘,繁复的喜服束缚了她的手脚,他等不及便一把将她提上马,感觉到她坐在自己身后一直在发抖,也不敢抱他的腰,只死死揪着他的腰带。
他无奈笑着同她说:“你都快把我的腰带扯下来了。”
她就慌忙放手,险些栽下马。
那天夜里后来还下起了雨,她被雨水打得瑟缩,紧紧贴着他的甲衣。扎营躲雨时,她手忙脚乱地想自行下马,结果踩在地面湿滑的石头上,脚下一窜,几乎是以四脚朝天的姿势仰倒在泥地里。
她丢脸丢得耳根都红了,像只可怜兮兮的落水猫,胡乱地蹭脸上的泥水,反而越抹越花。
见她手软脚软站不起来,他掉转长/枪,用被自己握得温热的一端,朝她递过去。她这才拉着长/枪接力站起身。
郭素盯着窦瑜看了片刻。
看得窦瑜不知作何反应,抬手抹了下自己的脸,还以为吃东西时蹭上了,疑惑地问:“怎么了?”
郭素道:“吕公说你身体里的余毒已清,等我走了,你也可以回窦家去了。记得要带上云宁。”
话一顿,又说:“明日带你出去玩。”
窦瑜眼睛一亮,自中毒起在房里也憋得实在太久,十五的花灯她都错过了。“好!”
见她喜悦,郭素表情更加柔和,身上已经暖和了许多,慢慢说:“那我先走了,你早些睡吧。”
窦瑜忙将手炉塞给他,又把伞递给他。“下次可要记得带伞,别生病了。”
之前在药铺,她苏醒后的第一反应也是让他不要生病。
郭素一手握着伞,一手握着小巧精致的手炉,低低“嗯”了一声。
……
第二日午时,难得风雪暂停。佰娘笑着打趣,表郎君难不成是个神算子,这确实是个出门的好天气。备好的伞也不必打了,车马轻简,同乘上了街,云宁也挤进了车里一起出门。
城内受灾的人在这两日也安置妥帖了,街上却依旧热闹,照旧有达官显贵,富家娘子郎君外出游玩。街头巷尾烟火气十足,摊位上都是些琳琅满目的小物件,如冠梳、锻匹、还有绒花一类。窦瑜见得多了,也不觉得稀奇。
郭素几次以为她想买,不自觉抬手摸上钱袋子,又见她只是看看,扭头就走了。
十五已经过了,灯棚却还没拆。里面挂着布画,上面画着一些神仙故事。走马灯的灯屏上画着的人、马渐渐走动起来,有的花灯上还画了各类典故。
窦瑜虽不爱读书,话本典故可是看了不少。佰娘若有疑问,她就在一旁小声解释,讲时妙语连珠,云宁被她逗得隔着面具闷闷直笑。郭素唇边也微带笑意。
佰娘又指着另一个灯面问:“那幅呢?画的是什么?”
窦瑜定睛一看,画的是出孟浪公子翻墙夜会小姐的戏码,人物栩栩如生,一人攀在高墙上,一人在墙下遮脸轻笑。窦瑜神色如常地讲了,还能举话本上的例子来细致解读。佰娘倒闹了个大红脸,小声嘟囔:“您整日净看些什么书!”
“不是你问我的么?”
佰娘见她心情好了许多,笑着道:“近来少见娘子说这么多话,往后可要多拉你出来了。”
郭素见她一直在摸那个红彤彤的金鱼灯,掏钱同摊主买了下来。云宁也想要,但张了张嘴,又觉得这花灯都是姑娘家才会提在手上的,到底也没好意思开口。可郭素扫了他一眼,却懂了,也主动给他买了一个小小的荷花灯。
又看看佰娘,也给佰娘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见他如此“公平”,窦瑜提着金玉灯,噗嗤一声笑出来。被画笔点缀得流光溢彩的灯在她手上摇摇晃晃,她却笑得比灯还好看。
“我们都有了,表哥却没有,岂不可怜?”她歪着头,笑颜妍妍地说,“表哥你也挑一个吧,多贵我都买给你!”
她语气好不阔气,扭头时,耳垂坠下来的一颗珍珠被细细的金线勾着,在午时氤氲的光影里微微摇晃。
郭素一怔,眼底笑意弥漫,顺着她挑了一盏灯。灯上画了一只抓花球的小猫。
萧夏已经在这儿驻足小半刻了,盯着不远处挑选花灯的四人。一旁的亲随孙明秋一头雾水,悄悄扭头,见主子嘴边居然带了一点笑意。
入宫时孙明秋没有随行,自然认不出对面的人。萧夏却立刻认出,穿紫裙的是那日在宫中比马的庆云郡主窦瑜。她骑在马上英姿勃勃,不输男儿,此刻却娇俏柔婉,实在一人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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