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围猎定在了回宫的前一日。
出乎我意料的是,安陵公主也参加了,一身朱红戎装,英姿飒爽,她的五官与她的胞兄公子路倒是越来越相似了,一双脉脉桃花眼化不开的秾艳,半年前,张矩下了道旨意,把她嫁给了大司徒季黎的嫡次子。
安陵小我叁岁,比她年纪还要小的几个公主早就出嫁了,独独她迁都长安后一直幽居在长乐宫的清凉殿,太后忍不住想给她说亲,安陵但笑不语,翌日手脚麻利地收拾了所有行李回了宫外的府苑。
也不知张矩用了什么手段说服了这位小姑奶奶。
一行人走进紫竹林,前头似有争吵声,走近一瞧,竟是安陵公主和驸马。
“你个小痨病鬼,你不能上还不能我替你上了?”
“张遗玉!你,你个泼妇!围猎那么多人,你看有哪个女郎去掺和了?”
只见驸马气得涨红了脸,传闻季二郎君是大司徒老来得子,举家都很宝贝,因为早产落得一身内疾,十八岁以前一直养在家中,经久不见太阳一身皮肉养的比女儿家还白皙细嫩,长安城都戏称季老先生这是养了个娇小姐了。
玩笑归玩笑,季春见却是难得一遇的谋略治世的能才。
记得张矩登基不到两年,在幽州就藩的安王将困扰了河西郡许久的干旱、水利问题,都处理地井井有条,地方官员也被治理得服服帖帖,深受百姓追捧爱戴,可是百姓拥护事小,若让被拥护之人有了贼心事可就大了。
明眼人都晓得,安王定是有高人在身后指点。
这时候改朝换代不久,外有边关不安,内有藩王骚动,突然一篇匿名的策论被呈给张矩,洋洋洒洒解决了张矩心头的一根刺,削藩削得各地藩王有苦不能言。
张矩评价此人“智多近妖”,而这个人,就是季春见。
原以为是个谪仙般的人物,如今看来,确实白嫩,也确实瘦弱,可眼前这一幕确实是我不曾想到的,但转念一想,他对面的可是安陵,瞬间又觉得也不是很奇怪了。
安陵挑眉还想再骂,季春见激动地咳嗽起来,皱起眉在叁迟疑下抚着他的胸口顺气:“啧,这么激动做甚?你要这么说,如此讲礼仪的季家还不是迎了个泼妇进门。”
季春见咳得更厉害了,阿浓扑哧一声笑开:“四姑父怎的还说不过四姑姑呀。”
两人终于注意到这边,安陵撤回手抱胸,季春见平复心绪弯腰作揖:“臣参见娘娘、参见二位小殿下,让诸位见笑了。”
我也知道安陵的变扭性子:“驸马请起。前阵子本宫还在和陛下说起公主和驸马,自上回送亲后,怕是有半年未见了吧。”
季家家风甚严,郎君娶亲都要回祖籍家乡,于是安陵一去扬州就是小半年,前些日子才回的长安。
寒暄没多久,内臣到场也有规制要遵循,季春见又作揖告退,离去前又看了一眼安陵,咬牙切齿:“你乖些。”
我垂眼笑了下,侧身也让青兰他们先去上林苑,不必等我。
不一会儿,紫竹林中只剩下我和安陵二人,却看她盯着青兰一行人离去的背影出神,我缓缓上前:“那是兄长的孩子,已经十岁了。”
安陵收回视线,斜了脑袋,编进黑发的朱红流苏顺着她的转头摇摆着:“是了,仔细想来,藏锋哥哥已经走了七年了。”
我盯着她的侧脸:“兄长若能知道公主出嫁了,定会欣慰。”
“王宓,你还真懂得如何诛心不见血。”安陵看向我,嘴角带着冷笑,“如此玲珑心思不放在张平寅身上可惜了。”
叹了口气,我苦笑道:“遗玉,你明知道我没那个意思”
一瞬间,安陵终于收起了尖利的刺,和着竹叶婆娑声音有些许落寞:“我知道,我只是,有些不甘心”
我不再言语,当年但凡有眼睛的都看得出安陵公主喜欢车骑将军王宥,只是兄长早有婚约在身,嫂嫂身为洛阳宋家嫡女,自是一段天作之合的好姻缘。
嫂嫂嫁来我家前我都不知晓此事,也是那会儿兄长平定西北战乱归来,我恰好路过他们院子不厚道地听了回墙角,兄长却和嫂嫂压着声音吵架,断断续续地对话中,我拼凑出了一则讯息。
原来安陵公主得知兄长差点被俘,竟不打招呼径自奔向西北。
我的第一反应是为她不值,兄长与嫂嫂恩爱,她却硬要勉强自己,除了徒添伤感,还要受尽世俗冷眼。
后来兄长发现我站在廊下,冷着脸把我提溜出来,我讪笑着想解释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但看兄长眉头紧锁我说了一大堆话怕是一字未听,于是我就问他,是不是也喜欢上安陵公主了。
兄长回过神来,还是一如既往地冷脸,听到安陵公主的名讳眼中也不曾有过波澜,说了一句“胡说八道”转身去安慰嫂嫂起来。
是了,嫂嫂嫁进来这些年,在我眼里两个人一直琴瑟和谐,比父亲与娘亲的相处中更多了烟火气息。
后来我嫁去了洛阳,亲眼见到了这位安陵公主,我知道她来接近我的目的,旁敲侧击地打听兄长的近况。
不用刻意而为,我就如实把兄长与嫂嫂如何恩爱讲与她听,她也不恼,倒也从未听到她口中有说嫂嫂的坏话。
心里隐约好奇,直到看着她每次都会在兄长出征前托我给兄长带东西,起初我并不愿意,但看到她绑了一束桑梓给我,只说求个平安凯旋。
我还是每回都带给了兄长,但兄长眼风都不带一下,每次拿了又立马交给了同行的左庶长李翎,浩浩荡荡一行人吹着预祝胜利的号角。
那时我看着行道间伫立着的安陵,一时感慨,竟有感情如此热烈执着的女子。
紫竹林间两厢无言,安陵从胸口衣襟里掏出一枚荷包,里面是干枯了的白色花瓣。
“后来每一次班师回朝,我的院子里都会出现一把福寿玉。”
我皱了眉,正欲开口,安陵继续道:“我一开始也以为是他送的,可他最后一次在兖州那场战事后,竟还有源源不断的福寿玉送到我殿落堂下,就知道又是我自作多情了。
“那一次下了大雪,我被积雪牵绊住脚程,只能在城墙上看着他骑马离去,明明这个场景早已看过一遍又一遍,但我总觉得就是不一样了
“我只一次没能把桑梓给到他,可他也是那一次走了,就再也没回来过。”
我想说话,可喉头像是充了血,一股腥甜,平复心绪:“遗玉,兄长的与你无关,你无须自责。”
事到如今,我依然无法平静地说出那个字。
“你应该很奇怪吧,我在长安城好死赖活了这么些年,怎么就愿意嫁人了呢?”安陵收起荷包,脸上挂着笑。
我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她继续。
“那日,张平寅一个人拿着旨意来通知我,要在何时到何处嫁给何人。
“我一开始很不服气,像往常一般无理取闹,原以为他也会像以前一样冷冷嘲讽我几句就转身离开。”安陵抚弄着身边的竹叶,语速悠长缓慢,陷入回忆般地停顿又接上。
“他说,像大哥哥、二哥哥,还有我这种自小沉醉于孔孟之道、圣人之言的皇家子弟,从没有看到过真正的伏尸千里、血流成河是个什么场景,有多少宗室女被挑去封个公主嫁去遥远的北方和亲。
“而那些距离和苦楚,本该是我来承受的。
“他就站在那里,语气和眼神都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可我却像身处沙场被长矛狠狠刺穿。
“这么多为了我的荣华富贵而牺牲的人,就因为我无知地待在别人的血肉上画地为牢,真是罪该万死。”
我没有想到张矩亲自跑到公主府去说了这一番话,斟酌几番用词淡淡开口:“你叁哥哥还是念着你的,当年夺嫡,你心里也清楚谁是谁非”
“大哥二哥卑鄙,他也未必完全坦荡。”安陵拔高了声音,看了我一眼,又叹口气不再言语。
我知晓她的心结没办法一下子解开,便就此住口,与她并肩往围猎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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