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景老爷子看着被仓促之下塞进嘴里的绿豆糕噎得直瞪眼的冷月,毫不遮掩地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亲切地拍了拍身边的蒲团,“来来来……坐下,坐下慢慢吃,呵呵……”
冷月总觉得景老爷子这恍然中似乎还带着点儿别的滋味,可嘴里塞着景家祖宗的口粮,一时间百感交集,也分辨不出那浅浅的一丝滋味是什么了。
这里到底是景家祠堂,供奉的到底是景家祖宗,想到这是第一次带着肚子里这小东西来到他家祖宗面前,冷月没有盘膝而坐,而是搁下那盘绿豆糕,抹去嘴边的渣子,在蒲团上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冲着众多牌位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
多半时候她是不信鬼神的,三法司里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信,因为在人的范围内抓奸除恶已经很忙了,要是把鬼神也考虑进去,三法司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她拜景家列祖列宗,倒不是求他们什么,而是谢谢他们,谢谢他们无论贫富贵贱安稳动荡都努力地活了下来,并将自己的后代抚养长大,以至于后代再有后代,代代努力下来,才轮到景翊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如今又轮到了这个还没有丝毫动静的小东西。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兴许是在战场上看到一场交锋下来四野横尸,也兴许是在停尸房里看到*的尸首周围蚊蝇挥之不去,总之是见多了死,就打心眼里知道活的不容易。
但凡能救一个,她必会不遗余力。
景老爷子似是把冷月这一拜当成了不得不吃下供品之后的致歉之举,冷月刚刚跪直身子,景老爷子就笑呵呵地问了她一句,“知道供品这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冷月一个“吃”字刚到嘴边,到底觉得从没出生起就这样熏陶孩子委实有些不妥,便改了个口,中规中矩地答道,“祭拜先人。”
“祭拜他们干什么?”
祭拜先人的目的多了去了,随便数数十个手指头就不够用了,冷月到底还是选了个最中规中矩的回答,“求他们保佑。”
“你信死人能保佑活人吗?”
冷月噎了一下,一时想到景家撒谎必罚的规矩,还是如实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信。”景老爷子坦然地说着,笑眯眯地抬手指了指供桌后的一堆牌位,“不过现在守着这些牌牌呢,咱们先假装信一信,呵呵……”
“……是。”
景老爷子带着满面循循善诱的微笑,意味深长地道,“假如有一天……不,一定有一天,你也被人摆到祠堂里面,时不时的有些孙子重孙子什么的对着你拜拜……你能想象到这种感觉吧?”
“……”
这种感觉一听就不怎么美好,冷月索性不去细想,只管点了点头。
景老爷子满面鼓励地微笑着,继续循循善诱地道,“如果你这些孙子重孙子什么的在你面前跪饿了,吃你一口供品,你飘在天上看在眼里,会是什么心情?”
实话实说,冷月的心情有点儿复杂。
且不说她死了以后能不能飘在天上,就算是能,她也从没想过她飘在天上的时候看到的会是这幅画面……
不过,要真有那么一天,不远,就几十年之后,她的在天之灵当真看到她那皮得像猴一样的小孙子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错被他爹拎到她牌位前饿着肚子罚跪,就算那孩子不去碰桌上的供品,她怕是也会忍不住显灵来拿给他吃吧。
死都死过了,谁还会跟自家子孙计较那一口根本就吃不到自己嘴里的瓜果点心呢?
冷月轻轻抚上小腹,嘴角眉梢漫开一抹为人母者独有的温柔,淡淡地答道,“吃就吃吧,多吃点儿,可别饿坏了身子。”
“你是这么想,我也是这么想。”景老爷子眯眼笑着,朝那堆牌位扬了扬长髯飘飘的下巴,缓声道,“他们也会这么想……包括先皇在内,但凡是有子嗣的人都会这么想。”
前几句把冷月听得明白了几分,可最后这句又把她听糊涂了。
景老爷子的这句先皇好像并不是随口一提,而是话里带着话的。
冷月禁不住脊背一绷,小心地反问了一句,“先皇?”
景老爷子欲言又止,挪挪屁股向冷月靠近了些许,又招招手示意冷月附耳过来,冷月赶紧猫着腰凑过去,才听到景老爷子小心翼翼地道,“先皇,就是那个已经飘在天上的皇帝。”
冷月差点儿一脑袋栽到地上。
“景太傅……”
“叫爹。”
“……”
只要景老爷子能痛痛快快地答她几句话,就是让她喊句爷爷她也认了,冷月深深吐纳,好以整暇,重新叫了声“爹”,诚恳地望着一脸心满意足的景老爷子,“我来是有些事想向您请教。”
待景老爷子点了头,冷月才正色道,“我昨晚见了景翊,他对我说先皇生前召他和所有在京皇子进宫是想要与他们议事,可惜还没来得及说正事儿就遭人毒手了……据景翊说,当时先皇神思清明,不像是受人摆布的,但几位皇子分理政务的内容差别甚大,还有几位皇子尚没打到参理朝政的年纪,根本没有哪件事是需要叫他们和景翊一起去商量的。我担心先皇召他们进宫这事儿另有玄机,但如今先皇已去,只有请您揣摩一下先皇用意了。”
景老爷子轻眯着眼睛,微笑着听冷月说完,轻轻点头,“我就知道你是为这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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