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李晚镜死了。
不对,准确来说,李晚镜离死还有一步,但也不远了。
他喝了毒药。回家就把府上用来治耗子的药喝了下去,之后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在门口挣扎时被他的侍男发现了,吓得魂都没了,立刻灌了大半桶水,扒着他的喉咙往外吐一阵,又叫了大夫。
但是,他此刻躺在床上,手脚冰凉,了无生气。
大夫束手无策,让准备后事。一时府上只闻断断续续的哭声。
我在屋檐下靠着柱子站了足足两个小时,看上去,我在冷眼旁观府上的一切,可实际上,我是根本就没有进屋看李晚镜的勇气。
我抬起头,迎着黄昏时分的日光,还有枯树枝头落上的乌鸦,我只能想一些很奇怪的问题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比如,已经快叁月了,为何树木还不发青呢?
为何云会如此薄寡,连晚霞都没有呢?
为何我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发自灵魂的冷呢?
为何……事情会到这一步呢?
他违背我的意愿和我圆房,我恨他,可我虽然恨他,也知道自己对不起他,我娶了他,却一直不肯担起妻子的责任,任由他在担忧和冷落里过了半年。
所以,尽管我恨他,可也不愿休了他,我只想跟他和离,最起码,和离后,他还能有去处,我若是休了他,按照姜典,他就会被发作奴隶。
可现在我觉得我若是休了他就好了,至少他应当不会死,在李家的庇佑下,说不定连奴籍也不必有。
我没想到我仅存的一点怜惜会害死他。
我阻止了青夏杀他,可我没想到他会自杀。
为什么要说那种气话?为什么要离开家?为什么不能好好跟他说话?为什么不能冷静一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心如刀割,疼得我几乎站立不住,不知道过了多久,熟悉的身影踱到了我面前。
我抬头,是母亲,和父亲。
她们静静地看着我,看不出喜悲,但我知道,她们一定非常愤怒,只是顾忌到了此刻伤心的我,才没有表达出过多的谴责。
片刻,父亲走过来:“微雨,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说话,父亲叹了一口气:“微雨,时至今日,有些事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说了,怕你自责,不说,又对不起晚镜这孩子。”
我看着父亲,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那助兴的药,是为父给他的。我对他说,微雨这孩子比较被动,从小连房中事都羞得不敢提,需要他主动一些。他可能是听了这话,才……”
我瞪大了眼睛,父亲继续道:“你们成婚半年,迟迟不见小孙女的动静,为父心里着急,这才找上了他。为父自作主张,没考虑过你的想法,是为父的错……你母亲也是知道了这事,才不让你去告他,并不是非要逼迫你……本来想找机会跟你说,可哪想青夏突然以死相逼,又哪想你竟气到不肯归家……如今他成了这样……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晚镜的错……全是我的错……你要恨,便恨我吧……莫要……莫要再怪他了……”
父亲说着说着已经哽咽,扭头靠进了母亲的怀里,母亲也紧紧抱住他,而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更冰凉了。
呵……事到如今……事到如今再来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我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父亲。无论是谁的药,孩儿不在乎了,孩儿只想一个人呆会儿。”
母亲道:“李家已经知道了消息,李客深马上就会赶来,那个老狐狸,你一个人应付不来,我们得留着。”
李客深,李家家主,安国公,李晚镜的生母,如今朝堂上数一数二的风云人物。
我摇摇头:“不了,李晚镜是我的夫人,他死,我难逃其咎。孩儿不能永远躲在父母身后,今日,岳母有什么责备,孩儿一人承担。”
“胡闹,那李客深岂是你能应对得了的?”许是顾忌着院里有他人,母亲尽管生气,但还是压低着声音:“莫要犯傻,一个李晚镜没了,世上还有千万个男人!你切莫受她的责辱,她必然会要求你为李晚镜守寡叁年,绝对不能答应!”
我不说话,只是觉得冷意更甚了。
(五十五)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侧头看去,只见前堂走过来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女人,身边还跟着叁个女子,每个人手中都提着一个红木箱子,我一眼就认出,是李晚镜的二姐、叁姐、六姐。
中年女人便是李客深,她们一行四人看也不看我们母女叁人,穿过宅院径直进了屋中,稍许,屋内传出女子悲戚的哭声。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仰起头,闭上眼,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片刻,李客深出来了:“林微雨,我儿被你害成这样,你连进屋看都不肯看一眼吗?”
我睁开眼,迎上李客深的目光。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她的恨意和谴责,可是当我看到她时,那是怎样的目光啊?眼中全然没有恨意,反而比我还脆弱,全是悲哀和无助。
此刻,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安国公,不过是一个丧子的母亲罢了。
她扶着门,一副要站不住的样子,母亲想去扶她,被她拒绝了,她道:“亲家,我想和儿媳单独谈谈。”
“微雨受的打击太大,连话都说不利索,亲家不妨缓缓,等微雨好些再说。”
“老身连丧子都挺得住,她又有什么挺不住的?”李客深叁言两语解了母亲的缓兵之计,对我道:“你过来。”
我顿了顿,跟上了她的脚步。
我们到了后院的小水井边,李客深寻了个地方,勉强靠着坐下,抚了抚眉心,透出一种再也承受不住的疲惫感。
“其实,镜儿在林家过的什么日子,我都知道。”李客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在外人看来,你林微雨不纳侍,是难得的良人。可我那么多丫头伙计,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看在眼里。”
“我知道你冷落镜儿,不喜镜儿,我也曾劝过镜儿感情之事莫强求,可他不听。镜儿打小聪慧,又生得一副好相貌,我想着他总有办法让你转意,可如今竟……罢了!林微雨,如今再提这些,也没什么意思。我只替我那命苦的镜儿问你一句,你既不喜镜儿,当初为何同意婚事,上门提亲,赚他空欢喜一场?”
“我当初要见李临,为何是李晚镜来见我?”
李客深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我在这里反问她这个问题。
这是萦绕在我心头不知多久的问题,我时常觉得,它就是悬挂在我和李晚镜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能提,一提就砸下来,把我们的关系搞得分离崩析。
半晌,李客深颤声道:“你还是嫌他庶子的身份?”
我不说话,李客深便道:“你今后也会做母亲,你会明白,是哪个男人的种根本没什么可在乎的,孩子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更何况,在教导、穿度、嫁妆上,我从未委屈过镜儿,他不过是名在侧房,日常里……”
“我不要听这些。”我打断了她:“我只是想知道,我当初要见李临,为何是李晚镜来见我?”
这是一切的起源,一切的一切都源于这个乌龙事件,她不可能不知道背后的缘由。甚至可以说,造成如今这种局面,她李客深也逃不了干系。
我一字一顿,咬音颇重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她滞住了,半晌才道:“你这年轻小辈,真是……”兀自苦笑一阵,又道:“那日……是我让镜儿去见你的。”
“有些事,我不愿说,我不想镜儿的处境再为难下去——当今的世道,如他这般的男子,若再持一颗真心,不过惨遭践踏罢了。”
“林微雨,你可还记得,利贞十四年,我那弟弟在皇宫里办的春日宴?”
利贞十四年?不是青夏和李晚镜相遇的那年吗?
春日宴……我想起来了,那年,青夏在元贵?举行的春日宴上伸手一指:“就是他呀,李晚镜!”说罢就跑了,可我压根没看到谁是李晚镜。
在青夏眼里,她除了李晚镜看不着旁人,可我不是青夏,我只看到一群美男。
“镜儿自打从宴会回来,就跟失了魂似的,我以为他撞了风,后来才知道竟是害了相思病。”
“他打小心高气傲,哪会为了个女人魂不守舍?我以为他思慕哪个皇女,可一问,竟是个头戴绿花、在树底下踢毽子的世女,我多方打听,才知道竟然是你!我是怎么也没看出来你这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好的,只能说,一物降一物。”
“之后几次宴会,镜儿总以为能再见到你,不顾闺中教导,每次都要过去,可兴致勃勃赶去,心灰意冷而归。”
“我时常在想,这莫不是全天下男子的命运?耽于情爱,把自己的全副身心交托于女子,却得不到丝毫垂怜。无价宝易得,有情妾难求,就算是求来,也不过和众多男子共饮一瓢水罢了。”
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能说出这种话的女人可不多,可是她自己呢?不也是美男环绕叁夫四侍,让众多男人共饮一瓢?不矛盾吗?
或许……人就是这样,什么都懂,但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继续道:“镜儿请我找林家提亲,可世间哪有男子找女子提亲的?更何况你是林家嫡长女,父亲还是姬家人,林无霜对你的宠爱满城皆知。林家名门贵族,世代袭爵,对身份血脉尤其看重,镜儿是个无名无份的庶子,再主动提亲,不过是让你们更轻贱镜儿罢了……”
“他后来听闻你常去玉卯两岸游玩,也经常过去,可他不敢接近你,时间长了,我家在玉卯河岸还建了个小屋。”
“这些事想必你不知道,其实你也不必知道,这都是镜儿一个人的事。我常教导镜儿,尽人事而知天命,尤是女男之情,男子若太主动,只会让女子觉得廉价,肆意玩弄一番便弃之如敝屣。更何况,若是你不愿意娶他,镜儿再过于主动,日后再想嫁人也是问题,所以,必须慢慢来。”
“我几个女儿曾试图结交你,可无论哪个,都碰了一鼻子灰,说是根本无法理解你在想什么,更不要提介绍镜儿给你认识。”
“林无霜为你纳夫的时候,镜儿好几天以泪洗面,不得已我给几家人打了招呼,说这孩子我们李家有意,还望他们能缓一缓。如今想来,大约我也疯了……”
“你来李府那日,镜儿高兴得不行,可笑完了又哭,因你是要来见临儿,不是他李晚镜……我劝他去见你一面,若你有意,就算做侧夫也无妨,若无意,也当是解了这四年的相思。”
“我虽不知当日究竟是何情形,镜儿很久才回来,只道一句‘她说只要我愿意’,再问便不说话了,只是哭。如今想来,他怕是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敢告诉你。”
“我给你母亲回帖,许了镜儿。其实,我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林无霜是旧贵里出了名的老作派,对血脉、长幼看得是比天还大,可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我惊奇之余,仔细一想就明白了,林微雨,你能说动她,确实有几分本事。”
“……”
“你家上门提亲那日,我们全家人都为镜儿高兴,以为他终于熬出了头……呵,可谁知,不过叁日,你家一封信递进了府里,镜儿看完脸色立刻就变了,但却是一言不发地把信烧掉了。”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就预示了如今的一切。他年纪太小,初尝情爱,总以为靠着一腔孤勇便可改变一切……执拗倔强……哪懂世事残酷……”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两厢沉默了很久,我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过了很久、很久,冷风吹来,我才感觉领口一阵凉意,低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衣衫已经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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