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霁风云杳,席慕白醒来脑门肿了好大个包,揉着额角往床上望,“我怎的睡在地上?”
箫娘翻在枕畔冲他千娇百媚地眨眨眼,“你昨日回来,说是输了一两银子,要冷静冷静。跟自己置气,生死不到床上睡,我有哪样法子?”
他唇上的八字胡可笑地跳一跳,“是输了钱,嘶……隐约记得心里窝着好大的火,要回来揍个人,嘶……揍谁来着?”
这时节,恰值西厢门响,箫娘回想昨夜之恨,恶从胆边生,朝窗户外头努努嘴,“还能揍谁,揍你儿子么,不是他整日哭丧着脸克的你,你能输钱?”
席慕白思来果然可恨!哪里抄了根棍子出去。箫娘兴兴跑到窗户上瞧,窗纱透隐,院门来回晃动,早不见席泠的影,留下席慕白在院中徒劳跺脚。
午晌箫娘打发席慕白用罢午饭,他又揣着银子出门去,誓要把昨日输的银子赢回来才罢。箫娘乐得自在,带了一钱银子往秦淮河畔寻裁缝铺子裁衣裳。
恰值夫子庙一班学子散学,皆穿湛蓝的直裰,或打折扇,或背褡裢,扎着巾纶,跟着小厮仆从,水流似地朝河岸涌。
那行院人家的姑娘们或倚门楼,或凭玉阑,朝着锦心绣肠的王孙公子们招揽,越姬吴女,眼媚多娇,正好个峰恋碟意,鸾凤流连。
箫娘人群里瞧着,擦身的锦衣华服像擦身的荆棘丛林,她恨不能把浑身骨头都缩起来,好把她鄙陋的粗布苎麻藏掩起来。
富庶之乡,风流窟窿,唯独她是个例外,是万艳群芳里的荒草,脂粉裙钗里油污,那么格格不入。
她此生最不甘的就是做了这个例外,于是冷眼朝两岸琼楼玉宇与河中的锦绣画舫一扫,攥钱的手嫩筋狰狞,堵着口难吁的气走进料子铺里,朝柜案里笑问:“掌柜,什么料子给男人裁衣裳好?”
“哟,奶奶是要给家中哪位爷们裁衣裳?”
一声“奶奶”唤得箫娘飘飘欲仙,晕头转向,无不骄傲地轻挑着下巴,“给我儿子。”
那掌柜会来事,见她这情状,又打量她衣着,只管把一匹孔雀绿缬绢取下来与她瞧,“鹅黄十样花纹的,时兴,眼瞧着没多日入夏,裁好啦正合时宜呀,又不贵,小公子么大也不过五六岁,买料子保裁好,也就七十文。”
“七十文……”
正暗自检算,那掌柜生怕她冷静思虑,忙追问,“贵公子多大的身量?”
箫娘剔他一眼,“可比您老高出一个头。”
“哟,不得了,奶奶生的可不是一般人,那得是哪世的神仙托生的吧?”掌柜分明猜出个原委,一味说好话哄她。
哄得箫娘骄傲挺直了腰,“那是。”
到底囊中羞涩,箫娘只扯了料子,麻绳困着拿回去,预备自己裁。绕过长街,又转短巷,远在紧闭的院门下瞧见站着位公子,穿苏罗直身,头戴描金忠靖冠,风飘翠袖,金谷幽兰之姿。
比及箫娘过去,他正转背朝左,箫娘歪着脸喊住他:“小官人是寻我家里人?”
那少年惊愕回首,须臾拱手见礼,“鄙姓何,愚名盏,是左边何家独子。原是来拜见碎云兄的,谁知见院门紧闭,大约碎云兄还在私塾未归,多有叨扰。”
原来是邻居,箫娘心思一转,忆起先前晴芳的话来,这何家是在应天府衙门做官的,这何盏大约就是那位在上元县衙里做主簿的小公子。
这便掏钥匙开了院门,无不殷勤地请他进,“原来是何小官人,‘碎云’是泠哥儿的字?我倒不晓得他有这样个字,碎云……听来就不吉利,该叫锦云才是。你院里坐,我给你瀹茶来,这时候,泠哥儿也该回了。”
那何盏颔首,在石案旁拂袍而坐,与箫娘一笑,如暖风和煦,“他的字是先生所赠,先生讲,他性情孤冷,如雪似霜,李太白有诗云:盛气光引炉烟,素草寒生玉佩。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因而得字。”
满地苔痕浮杏花,真格像落了满地的雪,箫娘到底不能切实体会,奉茶与他,抱歉地笑,“我不认得几个字,也没读过书,不大听得懂。”
“不妨事。”何盏接过茶,笑叹,“我们那一班学生,先生只为他赠字,可见他才华斐然,深得先生青睐。”
孤男寡女,为着避嫌,箫娘去将给风吹拢的院门拉开,端着个一尺圆的簸箕在正屋门槛上坐着挑拣红豆,“那照您这样讲,我们泠哥儿就该做官的,谁知考了个进士,还是不中用。如今这世道,艰难呐,我们家也无个权贵帮衬。”
说到此节,她轻轻睇他一眼,眼风别有一丝凄婉风韵,“左邻右舍非富即贵,我们连多走动些也不敢,生怕叫人说我们巴结奉承。难得您小官人肯过来走动,茶不好,请将就些。”
何盏适才想起打听她的身份,闻听是席慕白未成礼的妻房,复拔座起来郑重行礼,尊了声“伯娘”。箫娘忙挥袖招呼他,“您坐,还没行礼过户呢,哪里见得您这样的大礼。”
金乌偏西,何盏抬眼把东墙的杏树望着,眼波如酲,几分熏醉。
箫娘暗窥他,亦跟着朝那墙头跳瞩一眼,眼珠子骨碌转一圈,与他搭讪,“这时候泠哥儿还不回来,别是被哪样事情绊住了脚,小官人要是有什么要紧事,又难等,不如告诉我,回头我转述他。”
叫他一惊,何盏眼似飞雀,目光在墙头盘桓两圈,旋飞回来笑,“就是咱们上元县的学府缺个教谕①,我就想起碎云兄来,想与他商议了,向我父亲举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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