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不理会他的装傻,雍声慢道:“你该知道,三皇子母族已垮,陛下不愿见太子独大,迟早会扶持你。
“那日冬狩,哪怕你表现平平,陛下也定会嘉奖封赏,向众臣表态,更何况太子未至骊山,本是你的好时机。”
裴笃神情愕然:“可儿臣正是以为,那是儿臣的好时机,才会……”
皇后似是觉得好笑,嘴角缓缓弯起,语调却不着痕迹地加重:“才会自作聪明,多此一举?”
裴笃彻底变了面色,惶然道:“儿臣蠢笨,摸不准圣意,只想表露忠心,借救驾之功,让父皇重用儿臣。
“儿臣已算好,只要出手及时,便不会伤及龙体。未料那海东青发狂至此,害父皇昏迷不醒,实在难以心安。”
皇后缓声道:“你的确该难以心安。若真未伤龙体,那海东青的失常或侥幸无人细究。可是眼下,你真觉得自己做得足够干净?
“本宫能猜到是你,陛下醒来后,也难保不会对你起疑。”
裴笃目光怔怔,半晌才道:“弄巧成拙,非儿臣本愿。不过儿臣确信未留证据。儿臣仅派人在海东青饮食上动了手脚,海东青已死,那人也已在大理寺狱中服毒自尽。”
皇后轻搁茶盏,那微“砰”一声,在静谧宫殿里竟如此明显,隐隐透出她静面下的不耐。皇帝疑心,何时需要什么证据?
这并非“弄巧成拙”。即便依他计策,亦是多此一举。遑论如今,不但可能在陛下心中留下疑窦,还使陛下伤重,裴策把持政务,落得个损己利人。
她心知自己的儿子城府不深,有时会鲁莽行事,但本心犹存善念,这般可能危及龙体的事,大约不是他自己所想,而是受人挑唆。
“是谁向你献的策?”
裴笃剑眉蹙起:“母后是怀疑……不会的,邓先生已在我身边多年了。”
皇后敛了敛目,睁眼时又是典雅庄重的慈母贤后:“你父皇未醒,政务全累你大皇兄处理,你既然有孝心,便该为他分忧。”
总不能,全然为他人做了嫁衣。
待裴笃离开后,皇后命人查探这所谓“邓先生”的底细,得到的消息却是,他的住处早已人去楼空。
第21章 学 小人书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一人双臂被镣铐锁缚,高悬在两边,浑身血迹淋漓,已无一处好肉。
这被猩红血渍模糊了面容的人,正是为二皇子裴笃献策诱海东青发狂的邓先生。
森寒四壁上,幽幽油灯映过去,鞭、荆、钩、枷、烙……十二般刑具俱全。这处胜似大理寺刑房之所,竟是在大理寺少卿薛亭的府宅地下。
薛亭拾石阶而下,绯色细绫官服加身,狐裘玄靴,衬出峻肃的一张脸。
他面色如常,拂裘在受刑人身前几步远处坐定。目光轻瞥过地面黏稠血泥,如视无物。
“还是不肯招供吗?”薛亭看向施刑的府役,语调无甚起伏,却已带责问之意。
这位邓先生,的确是跟在二皇子身边多年的谋士。平素并不算出色,总也中规中矩,不至于犯蠢。此番却献出了这样的计策。
薛亭起初以为,冬狩之日的变故皆是太子暗中安排,连挑唆二皇子者亦是经太子授意。直到太子命他查探献计的谋士,他才知并非如此。
太子不知以何渠道,预知了二皇子的行动。于是顺水推舟,加大了掺入海东青饮食的药量,使当日情势远超二皇子预判,以至皇帝伤重,由太子代掌朝局。
然而真正有意教唆二皇子的,另有其人。也即邓先生效忠的主人。不知其身份,更不知其意图。
无论这幕后之人,意在二皇子,还是意在皇帝,总归绕不出皇权之争,多半是敌非友。
那仆役手中还拿着带钩刺的长鞭,闻言躬身道:“大人恕罪,已用了重刑,可这人的嘴太严。”
薛亭瞟一眼他手中的鞭,鞭身倒刺末端沾满血肉沫子,轻描淡写道:“那便是打得还不够重。”
仆役会意,再次狠狠抽去。一鞭下去,鲜血溅出,模糊的皮肉被倒刺勾连着挂起。
邓先生不过一介书生,早已奄奄一息,几欲昏厥,又被剧痛激醒,发出嘶哑的惨嚎。
“还是不肯说吗,究竟是受何人指使?”薛亭淡然看着面前痛呼战栗的人,平静地等到二十鞭后,挥手示意停下,在铁链铮然余响里再次问他。
邓先生大口地吸着气,声音孱弱,吐字艰难,却还是坚持道:“我已说过,我效忠于二皇子。只是为了让二皇子能得陛下看重,一时鬼迷心窍。”
薛亭嗤笑一声:“倒是个硬骨头。既然如此硬气,想必不易收买。是你的主人多年前就把你安插在二皇子身边,还是说,你本的确是二皇子的人,却有什么要紧的把柄或亲眷落于人手?”
薛亭一边缓声将话灌入他耳,一边留神观察他的神色。果然在说到“亲眷”二字时,捕捉到了他痛苦神情下的细微变化。
当下心中有了数。看来今日已问不出什么,薛亭不欲纠缠,轻掸衣摆,敛裘起身。离去前只留下一句:“仔细防着他自尽。”
走出暗室,天光乍然映入眼帘。一点冰凉落上薛亭的额际。抬目四望,原来长安城迎来了今冬的第二场雪。
归澜院中。
江音晚在华美绮丽的寝屋里,透过半开的菱花槛窗,静静望着那碎琼湿絮,片片悠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