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潋儿终于听到江音晚的声音,轻缈若无,似隔着茫茫水烟:“潋儿,我觉得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姑娘手中的水分明已淌尽,潋儿却仍闻水珠碎溅池面的轻响。几息后她反应过来,原是姑娘的泪。
潋儿从来知道,姑娘最是娇柔,眼窝子又浅,她常见姑娘娇娇糯糯的泪,却从无一回,似这般平静,甚至肩头不曾颤动一分。平静得让她心慌。
孱薄如初春枝头最后的堆雪,日头出来,便要化去。
她有心欲劝,却不知从何劝起,隐隐明白了姑娘所言,然而姑娘同太子间的事,不是她一个婢女可以置喙的。
何况姑娘处境与前路,潋儿只觉无比迷茫,同太子这样下去,当真是好的吗?但若觅旁的路,结果又熟料好坏?
她想到了吴太医。吴太医当日向姑娘表明忠心,甚至暗指愿为姑娘悖逆太子,他真正用意,自然不止一枚避子香囊。
而是愿助姑娘离开太子。
然而,即便寻求吴太医的帮助,这条路当真走得通吗?即便顺利离开,前路又在何方?
潋儿脉脉无言,只能久久望向池中的纤薄身影。水雾缭然,姑娘始终只是静静坐着,周身水面不见漾动,花瓣绮丽,铺开满目绚红,若逐霞流光。
这湢室热雾蒸腾,却似无比的旷寂,萧萧生寒。
不知过去多久,潋儿恍然回神,提醒道:“姑娘,汤泉泡久了也不好,奴婢扶您起来吧。”
她已不忍说出后半句——殿下还在等着您。
江音晚换了一身海天霞色的轻罗百迭裙,长长裙摆迤逦曳过地面。已是申时末,该用晚膳的时分,她走到外间,却不见裴策身影。
隔着一幕精致珠帘望去,看到墨袍玉带的男人正坐在拔步床沿。
暮色四起,尚未掌灯,斜阳映上床尾的紫藤越罗帷幔。裴策坐在床头,昏黄日色照不到的位置,墨袍清廖,隐在淡淡晦影里。
他微微垂着首,看不清神色。置于膝头的手白皙修长,正慢悠悠捻着一枚什么,银光泠泠,隐隐泛出来。
江音晚驻足在原地,勉强打起精神,牵了牵嘴角,隔着细密珠帘柔声道:“殿下,该用晚膳了。”
裴策闻言,缓缓抬眸看向她,峻漠容颜无比宁静,语调轻淡:“晚晚,过来。”
江音晚却蓦然涌起风雨欲来之感。
她面上是清清浅浅,乖顺的笑,忽地忆起前世画面里的自己——杏眸已失了碎星流转般的神采,甚至再无装出笑意的力气。
前世,从定北侯府倒台,她成为裴策外室,至裴策登基,那些宫苑中的场景出现,她已撑过了两年。
耗去她眼底光彩的,不止是她从柳太嫔处听闻的消息、兄长在她面前展开的那卷矫诏,早在那些之前,她已然觉得倦惫。
裴策其人,那般强的独占欲和掌控欲,淡漠俊容下时时敛着峻险,她每一步都似踏在薄薄冰面,罅隙里可窥见脚下万丈寒渊。相处的日夜点滴,足以教人身心俱疲。
江音晚轻拂珠帘,袅袅站在那里,珠光浅浅,流转在她侧容,心头竟升起预感,自己只差最后一片鸿羽的分量,便会被彻底击垮。
宝相花锦履慢慢踩上黄地桂兔纹妆花绣毯,她走向裴策,婉声问他:“殿下,何事?”
裴策轻轻牵过她的手,将她拉近到面前,下一瞬,劲瘦臂膀横过不盈一握的纤腰,将人揽到膝头坐下。
婢女例该入内掌灯,见此情形,皆识趣地退了出去。
远处的天际,落霞如血,变幻流离。窗外渐渐地暗下去,如滴墨入水,夜色缓缓噬渗而来。
裴策大掌锢着她的腰,静邃漆眸落在她的面上,过分的淡寂,如无波无澜的潭面,映出她的影。
可寂潭般的表面只是脆弱一层琉璃,她望见底下翻涌的墨浪,势有万钧。
余光里,他另一手仍慢条斯理捻着掌中物件,银质累丝,长约两寸,坠饰细细流苏,随他动作轻拂。
江音晚脑中蓦然嗡的一声。
裴策已将东西递到她的眼下,是一枚精雕细镂的银累丝香囊。
浅浅麝香气息,掺杂在苏合香里,透过累丝镂刻的缝隙,幽然渗出来。
正是避子之用。
江音晚只觉呼吸一窒,芙蕖面上,血色一霎褪尽。她将瑟瑟视线从香囊上移开,怔然望着裴策。
裴策将她那一刹的惊愕收于眼底,容色静得莫测,咬字从容,缓声问:“晚晚,告诉孤,此为何物?”
他显然已知道了答案。
江音晚明白绝瞒不过他,只能努力矫饰避子的缘由:“殿下,东宫未有正妃,我若此时有孕,会让您和未来的太子妃生出嫌隙。”
裴策澹静地看着她,耐心听她说完,未发一言。
江音晚垂下眼睫,死寂中只闻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沉下去。
片晌,她听见裴策轻轻哂笑了一声,没有丝毫情绪:“晚晚倒是为孤,思虑周全。”
这话,她不知该如何接。她垂着眸,视线里是裴策身上墨袍,浓黑如夜,几乎要将人吞噬。织金锦缎绣着暗线螭纹,分明是吉祥寓意,却狰狞可怖,一如岁月。
天色愈发暗下去。银累丝香囊那一线幽光如寒刃,锋利逼人。裴策冷白的俊容隐在暮色里,如九重云雾笼住的崇峰之巅,行一步便是险崖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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