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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后,俞大夫收回手。
    他并没有把出喜脉。
    又或许是日子尚浅的缘故。俞大夫拈了拈山羊胡须末端,斟酌着问:“不知姑娘上一回信期,是在多久之前?”
    江音晚略感羞赧,一旁的丹若代她如实答道:“姑娘上回信期大约是在腊月初八。上月和本月的月信都未至。”
    俞大夫凝眉,若是有孕,如今算来已一月余,理当已显出滑脉脉象。而他非但没有探出滑脉,反而发觉姑娘体质虚寒,不易有孕。
    俞大夫沉吟片晌,又问:“姑娘是否信期常伴有疼痛?”
    丹若答:“大夫说得正是。”
    俞大夫微微点头,心里有了数,转向一旁负手而立的裴策一礼。
    他并不敢抬头直视太子,屈身时,余光扫过那袭墨色袍摆,只觉太子周身气度沉凛骇人。上方那道视线落在他的脊背,平静而稳淡,却如千钧巨石。
    俞大夫勉力维持声线,道:“禀殿下,姑娘并未有孕。”
    话出口,周遭静了几个呼吸。俞大夫低着头,敛声屏气,几乎能听到自己额角冷汗滴落在地的声响。
    裴策心中竟觉蓦然松了口气,然而那气只松到一半,另一半仍悬着。他低眸,细细去辨认江音晚的神情,从他的角度,却只见她低垂着纤长的眼睫,鸦青如翅,掩去了眸中情绪。
    又听俞大夫接着说道:“姑娘信期未至,应是体质虚寒、气血不足的缘故。而姑娘恶心呕吐的症状,确然是晕船所致,加上脾胃虚弱的内症,故见反复。”
    裴策面色沉下去。晚晚的身子,始终这样差。他凛声吩咐:“这些内症,你且开个药方调理。”
    其实调理的药,江音晚已吃得太多,多少名贵药材、精良药方耗下去,却总不见好。
    俞大夫直觉寒芒在背,赶忙诺诺领命,由黛萦领着下去开药。
    裴策走到江音晚身前,一手撑着罗汉床的扶手围子,慢慢俯下身,另一手轻轻捧起她的雪颊,拇指指腹微微摩挲着。
    他在那双水烟漫起的杏眸里,看到了落寞廖然。
    晚晚,是在为没有怀孕而失落么?
    这个猜测,让裴策呼吸一滞。他不敢多想,俊容仍沉静如海,磁沉嗓音低低道:“晚晚莫难过,咱们日后还会有孩子的。若是晚晚此时便有孕,孤才该舍不得。”
    他轻顿,细细观察江音晚的反应。但见她抬着那双水漉的眸与自己对视,片晌,轻轻点了点头。
    裴策扣在小叶紫檀扶手上的手渐渐收紧,精雕细镂的繁复纹样烙进他的掌心。他不敢确定,晚晚是否真心愿意同他有生儿育女的“日后”。
    他眸底如渊,幽邃莫测,语调却放得更柔缓,指尖在她雪颊抚触轻轻:“该用晚膳了,多少吃一些,本就脾胃虚弱,不能再饿着。仍然配些榨菜,好不好?”
    江音晚又柔柔点了点头。
    裴策传膳,喂着她用了些,终究吃得不多,裴策怕她再吐,也不敢勉强。幸而江音晚远离当时刺激到她的鱼汤气味后,便未再感到恶心。
    晚间,裴策又去厨房切了点姜末,贴到江音晚肚脐,将她揽到怀里,轻缓地拍着她的背,直到臂弯里的浅浅呼吸渐渐纡徐绵长。
    仲春虽天气渐暖,夜里仍会泛起清寒。梦与梦的间隙,水上微润的凉意漫上来,江音晚半梦半醒,循着记忆去摸索身畔的温热身躯,却摸了个空。
    睡意顿时消了几分。江音晚迷蒙地睁开眼,见身边空荡,自己怀里只抱着个漳缎软枕。
    她又清醒了些,拥着被衾支身坐起,隔着半勾的架子床软烟帷,望见月色里临窗而坐的那道身影。
    窗幔薄如蝉翼,在夜风里如烟缭然漫卷。窗外一轮渐盈凸月,是拉不完满的弓,清白若流霜,铺开满江波光,潋潋分明,逶迤向水天相接处。
    泠泠清辉勾勒出窗下端谡身廓,裴策侧着脸,眉峰鼻梁的角度仿若镌刀雕刻,月色洒下来,落了点点雪霰一般。
    从来矜然冷峻的人,此刻却微低了头,沐在水天一清的寥廓夜色里,透出一股寂冷的落拓。
    江音晚静静看着裴策,见他察觉到自己的动静,转头望过来,先是微不可察地蹙眉,视线移到她安然拢过肩头的被衾,才稍稍舒展。
    她听到他的声音,在月下分外磁沉柔和:“怎么醒了?又不舒服了吗?”
    江音晚摇摇头,夜色里,一切惝恍朦胧,却又历历分明。她轻声问:“殿下有什么心事么?是不是……今日的误会,让殿下失望了?”
    裴策望向她的目光,深穆更胜寂夜,他安抚地一笑:“晚晚不要多心,在孤心里,子嗣本身并没有那么要紧。晚晚乖,接着睡吧。”
    江音晚却执拗地凝着他,想要知道他怎么了。
    裴策无奈妥协,声调低若自呓:“孤只是在想,前世你设计小产,那时应当恨极了孤。”
    哪怕是因旁人挑拨构陷,他只要一想起江音晚对他曾有过的恨意,便觉不能忍受。
    更何况,这恨意让晚晚痛苦,让晚晚伤了身子,甚至损了性命。每每念及,他胸腔里便是利刃穿心的尖锐刺痛。
    裴策未敢出口的,还有一句,今生,晚晚当真愿意为孤孕育一个孩子么?
    江音晚望着裴策,杏眸浸入他背后月色千里,听他猜测她前世恨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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