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都的相国寺正在举办一场水陆法会。持慧还俗后,改回了原来的名字温丛笙。这场超度亡魂的法事,他主持了二十年,如今也能作为旁观者休息了。相国寺的第叁间大殿,供奉着四十九座浮屠,处于主位的是宝相庄严的地藏王菩萨。二十几年前,大殿遭雷击起火毁坏,后来得一位好心的匿名富商捐款,给菩萨重塑金身。殿里那盏最大的长明灯只供奉一个人,一个差一点成了他舅母的人,唐芷鸢。
温丛笙在晋都的相国寺整整待了叁十六年,年少时就面对青灯古佛,早就抹去了性格里的活气。原以为自己会待到老死,可是见到了唐织愿,那一点点鲜活气从胸中死灰复燃,他肯定自己是见过她的。温丛笙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记忆力好的出奇,同样,这也成为了他痛苦的来源。古时候有个才子,隔着车窗看了别人一眼,几十年后,他居然把那个只有半面之缘的人认出来了。可是他从未出过相国寺一步,难不成,是在梦中相见的吗?
僧人们的诵经声响彻大殿,魂幡飘飘,铃声清脆,也让温丛笙从繁杂的思绪中脱身,地藏王菩萨微阖着眼,俯瞰众生世相。殿外,忽的一道惊雷炸响开来,让人们顿时清醒,温丛笙赶忙走出大殿,檐角上的脊兽被雷劈碎了,冒出阵阵黑烟。明明没有落一滴雨,天顶的乌云电闪雷鸣,看的人心惶惶。
数十道落雷击中了莱柏酒店的屋顶,虽然杀了阴陵生对于唐织愿来说易如反掌,可是常子姜属于常世之人,他的生死不由她来掌控,若是连同他一起杀死,之后要背负的业债,会加速唐织愿的消亡,这就是干涉人间因果要付出的代价。
地震慢慢停止了,地下停车场碎石滚落一片,扬起阵阵灰尘。柳瞎子拿着块风水罗盘,被灰尘呛得咳嗽,他背后,几个行动如豹子般轻巧的人正在搜寻这里的活人。
“找到了吗?”穆长玄从石柱的另一侧走过来,探照灯扫了扫碎石堆。
“按理说应该就在附近了,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她被埋在……”柳瞎子垂眸看到了穆长玄的双手,暂停了说下去的欲望,他的手上满是灰尘泥土,还有斑斑血迹,鲜血沿着修长的手指慢慢滴在地上,实在惨不忍睹。
“你这又是何苦……”
柳瞎子叹了口气,低头开始继续找,他知道穆长玄的性子,就算他们都去休息,他自己也会接着找的,典型不撞南墙不回头。
碎石堆之下,穆长玄摸到了一绺长发,赶紧搬开上面的石头,唐织愿简直成了一个被鲜血浸透的人,被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想救她,还是要找到萧家那对双胞胎……”柳瞎子将罗盘收进怀里,拍拍穆长玄的肩膀。穆长玄让他想起曾经的自己,别看他一副精明圆滑的模样,实则比谁都固执,古语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两样都占了。柳瞎子难得开口劝人,“我也算过来人,你与她之间,不会有结果的。时间对她来说,只是数字罢了,你苍颜白发之时,她依然年轻貌美,到时候你要如何自处?”
穆长玄抱着唐织愿走出来,不顾她满脸的灰尘,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额头,“我这一生,为她,甘之如饴罢了。”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就像是寻常聊天,却把柳瞎子听得老脸一皱,哎,当局者迷说的就是他了。
唐织愿从一场深深的噩梦中醒来。她的体质与常人不同,受伤后会自行痊愈,只是需要费点时间。她总在梦中感到热,仿佛周遭被点燃一般,处于火海之中,不过这几年里好多了,只是杀了阴陵生之后,古怪的噩梦再次卷土重来,缠上了她。
所谓的业债,就是在莱柏酒店降下的落雷,于她而言算是精神攻击,那是一种可以将神魂都震碎的痛楚,不过她先前承受过更多,抗性倒是增加不少,她的力量原先消退到十之四五,背了业债之后连十分之一都发挥不出来,变得和普通人无异,这具躯壳岌岌可危,不过好在她收到了来自远方的供奉。
不知是哪位活菩萨给她供了牌位,让她免于身死,如果退回到魂魄状态,可能又要沉睡个几百年了。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唐织愿终于有了“活过来”的感觉,穆长玄伏在她床边,他摘了眼镜之后,原本有些老成的长相瞬间变得乖巧许多,看样子没有休息好,黑眼圈重的堪比熊猫,他个子高,坐在折迭椅上连腿都委屈地蜷缩着。
这里是点石园,穆长玄在帝都的私宅,地处西郊,同样也是第七科的会议基地,清雅幽静,免受世人打扰。
穆长玄被她惊醒,他的脸上还留着睡着时衬衫扣子印着的红印,若是被他的部下看见肯定会取笑他,看到唐织愿坐起身,拿靠垫往她背后掖着,“饿不饿,我去拿粥。”
唐织愿的口腹之欲并不重,即使不吃不喝也能活着,可是背了业债之后,她退化成了普通人,此刻的她饥肠辘辘,恨不得吃下一头牛。
“莱柏酒店的人都安全逃生了吗?”
穆长玄拿勺子挖了一勺鸡肉粥,吹了吹才送进她嘴里,“无事,萧尘允带着冯蕙逃出来了,部分人受了轻伤,全都安全撤离了。”
“……萧尘允还在找你,薛尘安回了萧家,待你休养好了,去见一面吧。”他心里泛起苦涩,手里的勺子在粥里搅了又搅,为了让她活着,他要将心爱的女人推给别人……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唐织愿早就看到了穆长玄手上缠着的纱布,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摸了摸他的手指,轻叹一声,“疼不疼?”
他摇摇头,清俊的脸上扬起笑意,继续给她喂粥,“有你惦记,便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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