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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ss and make up.”
威士忌酒杯边缘一串细细雕花,用舌尖分辨是拉长变形的英文短句,合该抹上海盐颗粒在啜饮时为酒精调味,只是被橙汁充填成亮黄色,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童趣。舒伦盯着杯子,他的模样一望即知的稚气,走进灯色昏昧的酒吧就像孩童误入,被反复盘问过年纪后勉勉强强上了杯不含酒精的果汁,借酒消愁的计划就这样半途流产,没有酩酊后的哭泣发泄和与陌生搭讪者的互诉衷肠,只有老板关切未成年的眼神和保镖们有意无意隔开其他人的严密保护,与装在酒杯里的果汁蹩脚幼稚得如出一辙。男孩吐出呼吸,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天色近黑,熄火的太阳掉进兑了碎冰的威士忌杯,成一颗打蔫发暗的樱桃,落地灯映出寥寥人影与稀疏绿植,角落原本坐着个驻唱的年轻女孩,随意弹拨吉他,一把微微熏燎过的嗓音将民谣辗转旎唱得绵长多情,见他望来还弯了眼睛微笑,此时也已经不见踪迹。他把橙汁一口气闷了,结账离开,一出门,眼前斜斜伸来一只手,伴随一声轻松的“hi”,拦住他的正是那个驻唱女生。
离近看对方是个女alpha,高挑个头,防风外套和马丁靴的朋克着装。吉他斜挎,黑口罩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半截细细直直仿佛金属坠子的鼻梁和狭眯双眼,栗子色的圆顺短发与下巴等高,一侧鬓角齐根剔成半个手掌大的短寸,多余发缕别在耳后,露出铆了四五个耳钉的耳廓,酷似学校里omega们含羞幻想出青春爱情故事中的坏alpha角色,会将啤酒瓶砸碎在人脑壳上,也会引诱天真纯良的小omega不做安全措施就上床。搭讪者姗姗来迟,少年摇头就要拒绝,谁知对方先一步报出他的名字,扯掉口罩暴露一张隐约面熟的脸。路灯光调出久别重逢的怀旧滤镜,阴影藏在搽了妆粉的眼皮褶皱里,翘弯弯的嘴唇明显是在微笑,说“我是丽塔”。
舒伦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见曾经的好友。
很久之前——准确来说生父健在、母亲尚未沦为辗转在男人丛中寻求庇护攫取蜜食的毒蛛时,他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丽塔是他的邻居好友,赶在升入中学前早早就分化成了alpha,双方大人还半开玩笑在两个孩子之间牵起婚约的红线,只是随着他生父离世母亲改嫁一切就此作罢。熟人相遇自然要找地方叙旧,两人又折回酒吧找了个绿植遮蔽的僻静角落,丽塔放下吉他撩起一缕腮发,干脆地说要请客,给自己点了杯金汤力,给他却是牛奶调制品,她先他一步跨入成年门槛,还当他是小时候那个粉团子呢,少年搅着饮料好笑地想。印象中丽塔自小便显出alpha特性,野得像鹊巢里孵出的鸠鸟,拉着他上树下河跟中学生掐架,白生生的胳膊双腿因着常常挂满淤青,还没少受她作弄。谈及旧事对方只吐吐舌头坦白道,因为他哭起来最招人喜欢,欺负狠了也不闹不叫,只蹲在角落一声不吭地抹眼泪,小小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裹上甜红糖霜,泪水涌落剔蓝虹膜好似大海也陪着恸哭,用糖果稍微一哄,又弯了眼睛翘起润嫩的小红嘴唇乖乖跟着人走,再可爱不过。——所以你就那么欺负我?少年听着不解又委屈,对方掩饰性干咳着换个话题,说到近况,叫他想起近来塔尔缇斯不知是公务繁忙还是有意疏远,一月里同用晚餐的次数都鲜少。酸楚呛在舌根,他低头默默啜饮,抬起时双眼恍惚地眩着光。多奇怪,喝下去的东西分明不含酒精,或者什么东西积攒着发了酵?
丽塔双手托着下巴看他,突然说:“诶,你是不是失恋了?”又自顾自解释,“我早就在这里当驻唱,今天第一次见你来,一个人坐着谁搭话也不多说,就差没把落寞写脸上。”
他抖了抖眼睫,并不否认。γаoɡǔosんǔ.⒞oм(yaoguoshu.com)
“难以想象,”她反而咯咯笑起来,语调有种歌剧念词的夸张戏谑,“居然有alpha能拒绝你。”
还没拒绝呢。少年心中有个小人急急地摇着头辩解,还未吐露怎么就能拒绝。丽塔看他反应便放下酒杯,一个起身把自己砸进他身旁的卡座,肩膀抵着肩膀,颇有兴致地出谋划策传授一系列勾动alpha心的小技巧,“适当地表达好感”“保持若即若离的态度”和“制造无意的肢体接触”。少年听着觉得希望渺茫,他继父大概只当他是孩子,建立两性吸引的根基都是空的。他“嗯”地回应,平静语气中透着失落的味道,丽塔停下来托着腮感叹你看上的究竟是个怎样油盐不进的alpha,真相不能说出,他支吾着模糊过去,对方只得摆出爱莫能助的神态劝慰他看开些。谈话间杯盏已经见底,取代灌入的是浓墨夜色,一场叙旧就将告终,临走前丽塔给他留了电话地址,信誓旦旦地包揽道无论什么困难麻烦都能找她,明明刚才的恋爱咨询才堪堪落败,少年把纸条收进口袋一边觉得好笑。
回去时他看见道路两旁的黄桷兰与法国蔷薇,才发觉时间流逝,花靥在浓密沁绿的松涛中含苞初绽,空气中满是淡香和白日里庄园草坪被晒枯的味道,为短暂的春日吊唁又为夏日的来临书写贺词。他不曾告诉丽塔他抱着怎样一种惶惶不安的心情,中学生活步入末尾,他十七岁情窦初开,个头抽出纤秀的形状,刚刚懂得爱欲,钻研着怎么像小猫一样伸爪子吸引心上人的目光,就被一步步逼近成年——意味着他就将被送进高等学府深造,得收起跟人撒娇的含混稚气。每晚入睡前他都期盼着这个春日能延长到没有边际,好让他像幼蚌一样在塔尔缇斯掌心里多待一会儿,只是时间到底有条不紊,枝蔓上每砰然裂开一个花苞他便离十八岁更近一日,曾经的童年好友已然成熟,他又还能占着孩子的身份到何时。
他曾小心翼翼敲开继父的书房门,请求他帮自己看一看毕业后该去何处继续学业。塔尔缇斯放下文件,目光划过镜片的银丝折落下,在他捧着递来的学校名单上勾出几个,简单分析几句各自的水平优劣资源多寡,又问他自己的意愿偏向。少年一眼看去,勾出的多是远在大洋彼岸的顶尖学府——他其实偷偷怀抱希望,希望塔尔缇斯能替他选择就在附近的学校,哪怕只是出于亲情上的挂念——找不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否决,也不能吐露真实意愿、当场来一段与示爱无异的坦白,矛盾的心绪将他分裂,像遭受美神嫉妒鞭打而流血斑驳的叁色堇,爱欲和胆怯此消彼长,最后还是赞同了继父的规划,手下把名单纸张捏出密密褶皱,成为青春期末尾的基底。
这周末塔尔缇斯难得有空闲在家用晚餐,简单一件小事就将少年心头近来压抑的阴霾扫空——或许某个角落里他本有的自尊与骄矜正可悲挣扎着,哀叹他的喜怒哀乐浑然沦为塔尔缇斯手中一只气球,随着人再细微不过的举动颠颠忐忑地上下——更多还是雀跃,甚至溜进后厨寻思着亲手制作一份甜点,丽塔传授的技巧包括“追求某人要通过TA的胃”,虽然不清楚效果如何,但经典诀窍总归有它的道理。他拿出家政课上学来的厨艺,用奶酪、淡奶油和砂糖淀粉捣鼓出一份芝士蛋糕,经历蛋壳碎进蛋黄里、混淆砂糖和食盐、糕胚烤成焦炭等等失败后,打开烤箱推出的成品澄黄绵香,表面包裹一层仿佛布丁焦糖外壳的金栗色泽。稍微冷藏后,又用奶油在上头裱花,蠢动心思驱使着手下险些勾出一个爱心,回过神来,急急地用更多奶油抹弯那爱心的小尖角,再放上两颗糖渍樱桃形成一个大大笑脸,混合了孩子向大人的炫耀和欲盖弥彰的心意,宛如含在蚌肉中细细琢磨凝结的珍珠,期期艾艾张开心尖捧着送出去,等候品尝。
蛋糕摆在餐桌上,该来的人却迟了,肉排刚出烤炉的喷香热气逐渐冷却,蛋糕由于芯子里的芝士稍微融化而隐约内塌,少年的心情由雀跃磨成毛燥燥的慌乱,银匙握在手中餐前汤却一口未动,只频频伸长脖颈望着走廊方向。熟悉的身影终于步出,塔尔缇斯刚在书房,外套半披,领带解下迭起放进上身口袋,少年一下子站起,几乎要像小狗一样扑过去蹭着人脚跟绕圈圈,对方却没看他,步调很快,径直路过餐厅,在前厅的沙发上坐下拿起话筒。他迟疑地驻足,继父那半面平和无波的侧影仿佛褪色的蒙版画,让他无从揣测喜怒,只看见家族军师爱德森?巴顿跟在后头,一身律师上庭般的正式西装,一贯梳理整齐的金棕背头逸散几缕发丝在额间,面色隐有阴翳。少年踯躅着,隐约听见继父那通电话中泄露的只言片语,“谈判”“选票”“合作”“党派”与“元首换届”,凝重词汇像逐渐钻进船底破洞的黑水,压坠着心脏,待话筒终于放下,塔尔缇斯让仆人为他穿好外套,似要出门,从头到尾不曾看过被遗落在一旁的小家伙一眼。
少年急急追过去,只来得及拦住爱德森军师,纯金睫毛勾勒的蓝色湖泊撩起波浪,配合语调惶惶地不安着,“发生了什么?请问……”男人频频看向怀表,抛给他紧绷的话语,“家族事务,老板要临时去西区一趟,一个月到两个月。”
惶急转着尾巴的小狗僵怔住了,仿佛极度深寒下流淌出去便冰结的泪痕,原来到了最后,仅剩的相处也要凭白蹉跎。
“这不由我作主,小少爷。”爱德森军师面中透出几丝无奈,安慰一句,“都会处理好的,不用担心。”
关门声切断视线。
他慢慢回到餐桌前,举目从长桌首端望到尽头只有他一人,餐品也早已冷却,饭总还是要吃的。他低下头,眉眼鼻口都埋在吊灯顶光的阴影里,餐刀切开浑如冷炙的焦棕肉排,送进口中,放在后槽牙间咀嚼碾断一根根纤维,银匙舀起蜡白汤水抵上嘴唇稍微倾斜,流淌进唇缝,吃得安安静静悄无声息。最后端过那盘蛋糕,内芯充填的奶油乳酪火山熔岩似的融化塌掉,笑脸歪歪斜斜,两枚樱桃滚进凹陷里挨在一起,形成滑稽的斗鸡眼,一口一口挖着,难得还分出心思想,蛋糕的卖相垮了,味道也调配失误地齁过了头,他继父那人挑剔得很,幸好没送到他口中。一团乳酪像腐化的苦果黏糊糊滞在喉头,使劲咽下,一滴水珠正巧滴落,随着大口大口的低头吞咽,很快更多眼泪滚过鼓鼓囊囊的两腮沾上糕体,似要中和那过分的甜腻。
一下子好像嚼透了一生。
当个乖孩子。他们这样教育他。于是他表现得乖巧懂事,从不提过分请求无理取闹,一点任性局限在适度范围内,像猫咪伸爪子轻挠主人的掌心,清楚如果恃宠而骄地抓破见血,恐怕要挨好一顿打。曾经对亲生父母是如此,如今对继父也是如此,自觉贴合他的棱角,以驯服换取他掌心倾斜漏下的一点宠爱——所以他无法开口吐露心意,不能在被规划学业道路时出声否决,不会在被爽约了晚餐后嗔怒地要求补偿——他如此乖巧体贴,任由对待,任由拿捏,所以他一无所有,距离成年最后的时间眨眼过去,很快被送到遥远的异国学府,毕业后被安排结婚,搬出庄园,和继父愈行愈远,最后只剩下单薄的法律关系与偶尔回来的生疏问候,少年人的初恋在萌芽之前入殓。那样就是一生。
几乎将他刺痛。
银匙坠在餐盘上敲出“啪”的一声,仿佛一首曲谱的分章断句。
别当乖孩子了吧。
少年忽然站起,像倏尔起飞的鸽子一样毫无征兆,撞开椅子,不顾女仆撵在身后的惊呼,朝着门口奔跑而去。
总归是要落幕,为什么不最后任性一把、以自己想要的方式。
屋外落着滂沱大雨,密集雨丝在窗上鞭挞出交错水痕,骤风摧折树枝扭出狂乱舞姿,初夏的傍晚浓墨吞吃晖色,黑云沥出一把洪水冲刷孤岛般的宅邸。跟什么俗套的爱情电影一样,少年义无反顾一头扎进狂风暴雨,外套来不及披,女仆亦步亦趋跟着的焦急呼喊甩在身后,堪堪递来的雨伞也绊折在脚底。瓢泼雨水将他浇透,石子路上淤积水洼,微型湖泊连缀着蔓延向尽头,被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出连串水花,他奔跑追逐着驶远的车辆,扑面雨点成了阻挠的蜂群,遮蔽灯光的树影也同他开玩笑,哗啦雨声更恶作剧地淹没他全部呼喊,像一条孱弱的鱼,竭力摆动背鳍几乎是在雨水中游动,追撵着一尾远去的帆船、一种意象、一个奢望、一颗星辰。远处几声猎犬躁动的吠叫,很快连成一片,树根节瘤不知何时长进路中,坏心眼地将他绊栽在地,膝盖手肘磨出一片模糊血肉,四肢摔得剧痛,只能蜷缩任由雨水拍打,或许幸运女神垂怜,声音到底传达一点,行远的车掉头驶回,长灯划过,在他身旁停下。撑开的黑伞挡过雨水,一双手抖开外套将他包裹住抱上车,少年一挨上继父的体温就一个劲往深处缩,塔尔缇斯望着怀里这团湿漉又狼狈的小家伙问他要做什么,金色脑袋贴在胸口耸动着闷声说先送我回去再告诉您,乖巧的小狗难得任性,伸爪轻挠试探主人为他预留的包容余地有多大。爱德森蹙起眉欲言又止,塔尔缇斯半晌沉默,最终抬手示意司机驱车返回。
多耽搁也是耽搁,索性彻底不急了,少年被继父托着后腰和腿弯抱进卧室,换掉一身湿透的衣服,又给伤口消毒上药。门外爱德森看起来完全放弃催促他的老板,整个人跟漏风的纸篓一样冷飕飕杵着,房内少年羞赧张着||两||条白生生的腿,由塔尔缇斯捏着脚踝放直,刚才实在摔得不轻,原本白皙的膝盖成了磕伤瘀烂的水果,又被雨水泡得发白,酒精棉一拂上去便吃痛地缩颤。塔尔缇斯手掌握得平稳,语气不淡不咸问他现在能说了吗,少年慢慢松开攥在手心的手指,仰面望着他,淡金睫毛勾勒的两泊眸子里风浪戚戚,鼓起勇气请求说,我听说您这次要离开很久,下个月我生日的时候能不能回来,就那一天。中途闭了闭眼在心底为自己作补,是的,就那一天——没有多过分,不需要礼物,不需要祝福,露一面也好,看一眼也好。底气拖延泄露之前,舌尖落款在一个混合哀求与尊敬的称谓上,父亲。
Alpha的手掌平静无波掂着他的脚腕,拇指划过凸起的踝骨,纤长细白一截肢体衬在掌心里,仿佛可以随意折断的冰凌,忐忑之意渐起,落下的声音到底慈悲地答应了他,“好,我会回来”,只是还跟着一句缓刑一样的话,“不过,不要有下次”。
总归,他还是得到了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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