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马儿停住脚步,雁凌霄搀扶她下车,连翘翘适才明白“算是”为何意。
他们二人站在湖边,偌大的画舫停在木栈道尽头,身前是碧波万顷,身后是黑夜无垠。
京师近郊白日里游人如织,入夜后游船首尾相接,官妓琴瑟和鸣的金明池,此刻空无一人,不知被皇城司的人屏退去了哪里。
雁凌霄伸手,掌心朝上,低声道:“小夫人,随我来。”
湖面上黑漆漆一片,连翘翘心里发虚,搭上雁凌霄的手,被他一把捉住包裹在掌心,而后深一脚浅一脚踏上栈道,步入淡香袅袅的画舫。
舫内金碧辉煌,又不失矜贵风雅,饶是明月楼出身的连翘翘都稍稍被震住。
她故作平静,岔开话头:“世子,云夫人待我亲和,烦请您差遣人去清岚庵,代我道一声平安。”
“不用。”
“哦?可是世子爷已经差人带过话?是我多此一问了。”
雁凌霄轻笑一声,长而平的睫毛低垂,落下两弯阴影,叫人看不清喜怒。
“清岚庵的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他说,“这样正好,如此一来你就能光明正大待在我身旁。”
连翘翘听得毛骨悚然,又觉得有些讽刺。照沂王世子的说辞,她如今是个不存于世的死人,何来的光明正大?
“谢世子抬爱。”连翘翘声音轻颤,似是喜不自胜,“翘翘是世子爷的人,从今往后……一定尽心尽力伺候殿下。”
雁凌霄不搭腔,转而拨开厚重的毛毡帘子,紧攥连翘翘的手,示意她朝前看。
清夜无尘,金明池被画舫远远甩在后头,水系相连的另一片湖泊,浩浩汤汤的湖水拱卫着的,是一处湖心小岛。岛上亭台楼阁灯火通明,金碧荧煌,在黑暗中如蓬莱仙宫。
连翘翘吃了一惊:“这里是?”
“琉璃岛。”雁凌霄道,“沂王府在城外的别庄。”
“真好听的名字。”连翘翘感叹。
以后,这儿就是她的金笼了。
第10章 伤疤
湖风露凉,萤飞烁烁。
连翘翘的罗汉鞋方踏上琉璃岛,不远处就有一群侍女手提宫灯走来,个个纤瘦娉婷,矮下身子福礼时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月宫仙女,进退有度。
“见过世子。”侍女们齐声问安。
一身风尘仆仆的连翘翘见此情形,难免有些不自在,她侧身躲到雁凌霄怀中,避开似有若无的打量的目光。
打头的大丫鬟梳高髻,着银簪,一双柳叶眉修得极细,五官却钝钝的,瞧着面善。
“红药。”雁凌霄将连翘翘提溜出来,把人丢给她,“带夫人去梳洗。”
连翘翘两靥一红,手脚都不知道搁哪儿放,于是勾住雁凌霄的衣袖。
侍女们顿时都屏住气,却因雁凌霄积威深重,无人敢对“夫人”二字置喙。
红药哎了声,笑着望向红唇紧抿,有几分窘迫的连翘翘:“奴婢这就去。连夫人,请跟奴婢来吧。”
连翘翘抬眸看一眼雁凌霄,见他没什么要叮嘱的,便颇为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的袖子。
沂王府于岛上的别院,说是院子,其实更像个建在水中央的坞堡。外头看着不大,实则内有乾坤。
连翘翘由红药领着,绕过百转千回的连廊,待跨过横越一汪水池的当空复道,才来到琉璃岛中心一座三层的殿宇。
她轻吸口气。
先前沂王携她赴宴,歌吹杂作,燃烛续昼,一夜豪掷万金都属寻常,却从未提及王府在金明池边上还有这剔透如玉的府邸。
“这儿是世子打小来别院消夏的住处。”红药笑吟吟道,“不会有闲杂人等上岛,夫人且安心住着。”
连翘翘睫毛轻颤:“世子他……”
红药像是未卜先知,噗嗤笑道:“世子贵人事忙,平日里要么住在王府,要么留宿在宫中。皇城司大事小事都指着世子拍板,陛下时有军机要事请世子参详,住东华门内要方便许多。”
连翘翘被看穿心思,讪讪道:“世子爷深得圣心,如此也是应当的。”
红药笑而不语,走到后殿,又有几名侍女侍立两侧,见她们到了,便缄默不语如同机关人偶一样,躬身推开移门。
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异香馥郁芬芳。待蒸腾的雾气散去,显现出一方碧玉雕就、浑然天成的浴池。
连翘翘呐呐无言,心道,世子不愧是陛下最宠爱的侄儿,琉璃岛的规制倒越过沂王这嫡亲的弟弟去了,指不定比正经的皇子们都要铺张。
红药和另几名侍女上前为她宽衣解带,梳头通发。她在明月楼长大,对被人伺候着梳洗早就习以为常,只是双颊被水雾蒸出晕红。
烧得恰到好处的水没过腰身,皓白的脊背横着几道结痂的鞭痕。连翘翘抽痛一声,任由热水将连日所受的苦楚涤荡,通体舒泰。
“夫人,您从清岚庵带的衣物,可要奴婢寻个地儿处理了?”红药跪坐在浴池边,衣袖捋到臂弯,力道轻柔地为她冲洗沾上草梗、木刺的头发。
今夜过后,连翘翘就是世子豢养在京郊的雀鸟,什么削发为尼、堕入空门都成为老黄历,那身又脏又臭的僧袍自然没了用处。
连翘翘点头:“红药姑娘,麻烦你了。”
“夫人唤奴婢红药就是。”红药的指腹轻按在她后脑和颈侧的穴位上,体贴地避开脖子后门未好的淤伤。“过会儿,奴婢让岛上的大夫给您开一副生肌养肤的方子,将养几日就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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