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人?不待连翘翘多想, 她的身体就随田七娘穿过曲折通明的连廊,两侧纱幔如烟,人影绰绰,恍若行在梦中。
梁都乃江南富庶之地, 是风流眼, 是温柔乡。裴鹤便是江南世家的钟灵毓秀,甫一见他, 连翘翘就明白为何田七娘会生出情愫,为何南梁朝廷上下皆以裴大人为首。
“大人。”连翘翘屈膝问安, 同样的福礼动作她已练习过无数次。
裴鹤在棋盘落下一子, 指节分明如玉。他静静看了会儿连翘翘, 温柔笑道:“妍皮不裹痴骨,的确是个俏丽又灵巧的姑娘。”
明月楼的妈妈凑在他耳边低语,裴鹤颔首, 似有些失望:“家中无父无母倒是件麻烦事,可惜了。带下去吧, 等花朝节, 为连姑娘安排花宴。”
花宴, 正是明月楼为姑娘们挂牌接客的雅称。如连翘翘一般品级,梁都的王孙公子、豪绅富贾会齐聚一堂,也不失为一桩风流乐事。
连翘翘悚然一惊,双膝跪地:“大人,求求您,我不想这么早出阁。”
妈妈恨铁不成钢,把她拽起来。又听裴鹤为难道:“姑娘不想,我们也不能用强,这可怎么办呢?”
连翘翘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说:“妾身愿意为大人做事,向大人尽忠。”
“忠诚?”裴鹤摇头,无奈微笑,“姑娘的忠诚不值一文。”
连翘翘几乎能感觉到面上的血色正一厘厘退去。
这时,裴鹤话音一转:“裴某确有一事尚须姑娘相助……大梁需要一柄美人刀,姑娘可愿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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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翘翘遽然转醒,后脑如同被人当头打了一棒般闷痛。她终于想起,裴鹤将她派往北绍的目的——潜伏在沂王身边,伺机盗取交子、盐引的制版图纸。
原来,她一直以来所猜测的并非杞人忧天。她是美人刀,是南梁的探子……是雁凌霄得而诛之的敌人。
以裴鹤的谨慎,她自然不是唯一执行任务之人。田七娘他们不告而别,不是身份暴露被皇城司抓走囚禁,就是得手后一走了之。她被抛弃了,无人接应,孤身一人留在京城,等待她的只有一个死字。
和亲王府已沦为一片火海。连翘翘撕开袖摆,泡入水缸中,再用湿透的绸缎死死捂住鼻子。她撑住水缸边缘,身形摇晃,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笼罩在火光与尘烟中,滚烫的空气如水波般粼粼。
不能留在此处,更不能再自欺欺人躲在北绍皇宫。她要走,必须走,眼前熯天炽地的大火就是上天赐予她的良机!
连翘翘咬咬牙,小跑着穿过火场。簌!烟火弥漫,横梁轰隆倒地。连翘翘捂住胸口,一阵后怕,乍一看歪倒在在垂花门下,五官被火焰烧焦,已没了呼吸的王府小丫鬟,掩住嘴小声惊呼:“天呐。”
周遭充斥着求救的哭嚎与凄厉的哀鸣。连翘翘银牙一咬,暗道一声抱歉,而后蹬掉快要黏在地上的绣鞋,扯掉罗裙,利索地换上粗使丫鬟的棉布衣裳和青黑棉鞋。
连翘翘抽噎着,眼眶的水汽瞬间蒸腾,她一把取下连翘金钗,泪眼朦胧地望了一瞬,手指哆嗦着旋开簪身,取出中空处花梗粗细的一卷□□,随即狠狠闭上眼,将其簪进女尸的发髻。
火势愈演愈烈,连翘翘的肺腑都在烧灼。她弯下腰,咬死牙关屏住呼吸,勒住尸体的腋下,一步步拖回火光冲天的院落。火苗荜拨,那句年轻的尸首瞬间被拢入汹涌的火流。
“姑娘,对不住。”
记得雁凌霄说过,她不算聪明,可也不算太笨。这一招能否瞒天过海,她心里也没底。
连翘翘捂着脸,背着前来救火的人流往外跑,王府小厮和潜火铺官兵见火势甚大,个个面露焦色,脸皮熏得通红,见她灰头土脸一身狼狈,没有人停下阻拦。
跑到外院,婚宴的客人早就四散奔逃,桌椅歪七扭八,瓷碗玉盏碎了一地。王府的管事太监怛然失色,瘫坐在地,望向不远处烧红的天空:“王爷,王爷啊——!”
连翘翘看也不看他,拽下腰间的粉色荷包,松一口气。这只荷包是她在雁凌霄眼皮子底下绣的,拆开来便是一张粉底银线的舆图,足够她照着往南边逃跑。里头还藏了一卷她从沂王府出来后就一直带在身边的银票,数目不多,但也足够她择一小城镇租赁一间小院,直到顺利妊娠。
她把荷包揣进怀里,又捡起地上脏兮兮的巾帕充作抹额,挤入汹涌的人潮,走角门跑出和亲王府。
双脚将将踏出王府,连翘翘顿觉浑身一轻,猎猎的风拂过,她就像风筝一样,跌跌撞撞地跑起来。
街上站满看热闹的百姓:“走水啦——和王府走水啦!”
“镇火铺的官老爷们来了!水龙,是水龙车!咿,皇城司的察子也到了!”
连翘翘倒吸一口凉气,灰尘呛进肺里,她勾着头,捂着脸不住咳嗽,与一队身骑骏马的黑衣察子擦肩而过。
“连夫人,这儿,随小生来。”一位驼背书生躲在夹巷朝连翘翘招手。他背着书箱,从幞头到汗巾子俱挂满核桃眼睛球。
连翘翘唬了一跳,一个皇城司察子策马掠过,她慌忙低下头,往巷子口躲去。
“小生公孙樾,见过连夫人。”公孙樾拱手,他衣衫褴褛,两颊熏黑。
“公孙先生。”连翘翘问,“樊楼一别,没想到会在此情形下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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