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看到的故人,可是你嘴里声称要寻仇的人?”孟然斜靠在桥栏,淡淡开口。
张观业恍若未闻,过了许久才回神,抿着唇角:“她不应该来这。”
心有执念之人堕轮回,她阖该在上面长命百岁,青灯苦行也好,她不应命丧于此。
孟然站直,捏着折扇扫了扫衣摆:“既然无法一致,你还是依着这里的规矩入轮回吧。”
话音刚落,几个鬼差就要上前拽他的臂膀,拉扯间,一道纤弱的声音传来。
“爷?是你么,爷?”
孟然回头,只见宝橒立于奈何桥之上,抚着心口,黛眉微蹙像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哪个让你擅自过的桥?”孟然怒骂,提了衣袖就要冲上桥顶,“若是没有我给你的汤水哪怕入了轮回也会遭到反噬,你不要命了!”
宝橒虚虚退后几步,脸上写满了歉意:“若是有报应惩罚,除女一力承担。”щоо㈠8.©©(woo18.cc)
孟然瞪大一双美目,几欲再骂,身侧一道白影疾速闪过。
“我在。”张观业抬腿欲上阶,却被一道阻力狠狠逆向推拒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将他逼回原点,“你是我之所想,还是真切落了黄泉?”
宝橒牵起一抹笑来:“我本该在回临安的路上,可再睁眼不知为何来了这儿。”
两厢沉默间,宝橒有些气力不支,靠在石栏边顺气。
再抬头,对上张观业的眼,宝橒内心涌上一阵莫名的郁结来。
“永清身体好些了么?”张观业终于笑了一下,“娘有写信告诉我,你照顾她很辛苦。”
宝橒愣了下,看着张观业毫不知情的神色,撇过了头。
“永清她,很好。”
张观业的笑意放大:“那便好,只可惜我还没见到那个孩子”
宝橒眼见他眼里暗藏的欢喜,一时无言。
何必告诉他永清没熬过去呢?黄泉碧落中的两缕孤魂,愧疚还是惋惜,都不过是徒然耳,这些年堆积的想说却又无从说起的话语如潮水般涌至喉头,无关世俗的牵绊与仁义的捆绑,只作为一个女人向自己的丈夫倾诉。
“爷曾说希望我生个男孩,原以为爷是更喜欢男孩或者希望有个将来继承家业,但看到徵儿出生后爷依旧如从前疼爱尔容,我才知道,爷哪里是不喜欢女孩,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我坐在无数扇窗前看月亮,同样的孤零苍茫,可月亮至少还有人去仰望。那些在朱小姐眼里不值一提的逢五逢十却是我盼了一轮又一轮的圆月换来的。
“爷不必惊慌,我说这些不是为了以此为筹码来让您垂怜,我只是等了太久,等得睡了去,等得入了梦,然后在梦里告诉自己,醒来要不就不要等了,可我总是做着反反复复的梦,一次次的想通,又一次次的沦陷,年纪大了好像连眼泪都随着岁月干涸了,窗外的每一场雨已经替我哭出声。
“不过我还是不后悔嫁给爷,怯懦渺小如我,在这股连呼喊都小声地被人彻底忽略的洪流中苟活,您教会了我许多从前没有人和我说过的道理,让我学会大声说话。
“尔容曾经告诉我,她就是在河里找蘑菇,其他人坐在船上催促她上去,只有我会挽着裤脚跳下去问她想要什么颜色的。
“爷对于我来说,也是带我找蘑菇的存在。”
张观业眉心微动,一时无言,不动容是骗人的,可是他的爱,也如她那些小声的话语碎落在了那场充满恶意与欺骗的泥沙里了。
嗫嚅着,张观业牵起一抹笑,疏离苦涩:“我不知道终归是我对不”
“不要!爷不要这么说。”宝橒伸出手摇头,面色更显苍白,“我从来没有觉得委屈,如果是您许诺过我,然后又欺骗了我,那才叫辜负,那才叫我难过,就像我先前说的,您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不喜欢我。”
说着,宝橒又想起朱微蔓的脸。
“朱小姐,是我悄悄羡慕了小半辈子的人,她有一段相濡以沫的爱情,虽没能和您共到白头,却拥有了您矢志不渝的心意。”
话音未落,只见张观业拧了眉,眼里浮现薄怒。
“不用羡慕。”张观业将脸侧向一边,“她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蔓娘了。”
羞于启齿的恼怒占据了张观业的心头,他实在不明白,宠爱与荣华他能给的都给了他爱了半辈子的女人,除了实在难以两全的正妻,他也因着这个极力地去补偿她,是他看不透人心。
她与信王里应外合,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大行苟且,权力大约真的能腐蚀掉一个人的初心,相较朱微蔓的背叛,她扭曲了的本心更让张观业难过,被两头蒙骗着以为自己安排了命运,到头来终是被命运玩弄。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寻,从一开始燕京再遇到到纵火烧府最后到敌营内应,什么下辈子的龙袍大圭尚方剑,不过是朱微蔓对权力追逐的缩影罢了,只恨当时看不清。
紧张的气氛开始蔓延,宝橒亦感受到了他周身的凉薄,她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唯一清楚这一辈子终究过得鸡零狗碎了些,何尝不知晓他的孤绝,落得个云散高唐的结局。
胸口阵痛袭来,反噬的征兆初现,孟然站在桥墩处看着宝橒捂着胸口弯下了腰,默默移开眼。
“可有办法救内人一命,在下愿代为受过。”张观业眉头紧锁,低下头颅语气恳切。
孟然正欲开口,一名鬼差互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轻咳一声抬眼:“奈河不渡慈悲鬼,王氏自有她的去处,你莫要拖延,尽早入了轮回便是。”
张观业充耳未闻,再看桥上的人,已经痛弯了腰,扶着桥柱堪堪稳住身体。
奈河低畔的曼陀罗开的热烈,散着妖异的香,宝橒痛得麻木了,意识微微涣散,听着耳边的争执,强撑着身子靠在桥柱之上,再看去,只见张观业不顾几名鬼差阻拦硬往奈何桥上闯。
张观业从踏上第一个台阶开始,方才撕裂的痛楚又席卷了全身,每上一层就拨筋抽骨般令人难以承受,张观业不敢想象,他娇弱单薄的小妻子,是如何忍下这般苦难,一步一步爬上了桥,只为看他一眼,只为告诉他不曾留意过的那些年里,她是多么的欢喜他。
心肝脾胃里像是有只蝴蝶在飞,起起落落,揪着心尖的花瓣,不知道是不是痛到了极致产生的错觉,张观业觉得自己灰灭的心微弱地颤动了。
宝橒睁开眼,视线朦胧中努力看清他的脸,嵌着一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灿若星辰,照亮了记忆里数不清多少年前的庙会。
“相公第一眼见到我时,觉得我美吗?”
张观业愣住,与他视线齐平的是她蹙起的眉。
想起登基后那几年,朱微蔓常常会与他说起时下女子流行的眉型,那会儿大多描的柳叶眉,突然有一天朱微蔓突然提起宝橒的眉毛,问他觉得如何。
他本就极少留意这些,兀地提起倒是发现宝橒长久以来都是那番音容,中规中矩的浅文殊眉,却不是大多女子喜爱的细长清浅,他略一思索直说朱微蔓不大适合,宝橒鹅蛋微润,在她脸上显得有几分娇憨,而后只觉朱微蔓脸色微僵,扯开了话茬后再不见她提起。
张观业下意识想到的是那个灯火通明满目红艳的夜晚,可听她的话语仿佛在说着更早的以前。
“美,比白堤边的木棉还美。”
白堤、白面、白度母,他依然不知道,她不是他记忆里的木棉。
“那您日后想起我时,也是会带些情意的吧。”
身体好像越来越轻,宝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奈河上的雾气愈发浓烈,在这个命运轮回的时空,仿佛隔世只是一瞬间。
慢慢后仰着,下坠的一瞬间,宝橒悲戚地笑了。
“下辈子,就让我做爷的名字好了。”
龙袍会旧,宝剑会断,大圭写满了就会被丢到一边。
而我只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
第一世完
本来没有二更来着 但写都写了就完整放出来
解释一下吧 我是没有打算让张观业去复仇的,这一世本来就诸多遗憾,已经身在黄泉轮回了,遗憾就只能是遗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