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悦行抿着唇,安静了片刻。
李弗襄手中的烛台开始淌下红泪,起先,谁都没有发现,直到那一抹红顺着他的手腕,蜿蜒缠进了袖中,高悦行大惊失色,抢上前去,李弗襄手上一颤,却将烛台握得更紧了,稳稳地放回到桌案上。
高悦行去抓他的袖子:“让我看看。”
李弗襄甩手一卷,看不清是什么动作,转瞬已将自己腕上的痕迹清理干净了,高悦行只见到一抹淡色的红/印,她用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没破皮,或许会肿,高悦行见暖阁里的铜盆里储着一些冰块,于是用手帕浸了冰水,缠在他的腕上。
高悦行问他:“你好些了没有?还疼不疼?哪里难受?”
李弗襄微微低头望着她,说:“好了。”
他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开心。
高悦行不解便问:“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李弗襄说:“让我想到了很多年前,你明知小南阁是禁地,依然冒险溜去看我,现在,你明知乾清宫重地,依然星夜前来,即使知道未必见得着我……我承你的这份情谊,让我如坠云端梦里,时常在想,会不会一睁眼,梦就碎了。”
高悦行其实非常知道他心里最渴求的是什么。
他偶尔会让人觉得记仇,一件很小的事情,可以惦念很久,且绝不释怀,但是深剖进骨子里,会发现真是的他是另外一个样子。
想要吸引他,对他展现出的善意,就是最好的诱饵。
他喜欢沉浸在爱里。
高悦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轻轻开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口型是:“只有我能给你。”
李弗襄的眉峰一挑,似乎在回应——是,只有你。
人沉溺于情爱中总容易忘乎所以,高悦行好歹没忘了正事,问道:“你带进宫的那位温昭容,是什么来头?”
李弗襄道:“我们上次好像谈过这个问题,我以为你猜到了。”
高悦行:“我是猜到了一点。”
李弗襄点头:“就是你猜的那样。”
在宫里,有许多话是不敢往明了说的,即使是在此时空无一人的乾清宫里,也要掂量墙根上爬着的蚂蚁是否可信。
李弗襄忽然提起一个人:“阿行,还记得李弗逑吗?”
那个人都快已经淡忘在高悦行的记忆中了,她说:“还记得?怎么了?”
李弗襄说:“我曾见过他。”
高悦行神情一变:“在哪?”
李弗襄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停了一会儿,笑了笑,道:“梦里。”
可他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高悦行喃喃问道:“梦里……你在梦里怎会见到他呢?”
李弗襄:“我很早很早之前就见过他,在小南阁,在遇见你之前,他从那个砖洞里,给我送过银锭子。”
高悦行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压住了心底的惊讶,让自己显得和从前一样冷静,可是李弗襄说出的话还是令人出乎意料。
李弗襄:“他送给我银锭子的时候,趴在地上,隔着墙洞,还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对不起。可惜我那时还不能很能理解这三个字的意思。”
他给李弗襄送银锭子的举动必然是善意。
可他们当时都太小了。
一个不知银子为何物,一个误以为银子就能让人的日子好过。
李弗襄被囚在小南阁里,给再多的金银又管什么用呢?
他为什么要对李弗襄道歉?
爱和恨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歉意亦如此。
高悦行首先反应是,他因为他得知了自己鸠占鹊巢的身世。
是出于良知吗?
高悦行心里突兀地升出一丝矛盾感。
李弗逑逮着一只杜鹃幼鸟,说什么天生坏种。
可高悦行仍然觉得,少有人天生就坏。如果李弗逑曾经是个会给李弗襄送银子并为自己的身世道歉的孩子,他后来缘何又会养成那种乖戾的性情呢?
那起狐胡细作必然脱不了干系。
可这宫里,也不乏对他好的人啊。
皇帝自不必说。
柳太傅乃当世鸿儒。
景门宫的惠太妃是宫里一等一和善的长辈,对于李弗逑这个皇帝最喜欢的儿子,也是疼宠到了骨子里。
那么多的爱都抵消不了他心中的怨和恨么?
李弗襄道:“那段时间,皇上在查宫里的细作,不仅仅是浮于表面的那些,还有已经深扎根在京中和宫里,正在偷偷啃噬大旭朝根基的那些。”
高悦行:“那件事情我知道,据说用了很长时间,才真正动手一网打尽。”
李弗襄说:“李弗逑作为知情者,被皇帝秘密关押拷问了,锦衣卫动的手,他消失的那几个月,人其实就在宫里,哪儿也没去。他想见皇上,但是皇上不肯见他,乾清宫里的事儿瞒不住我,于是我寻到了机会……”
高悦行领会到他未说完的话。
他去见了李弗逑。
高悦行五味杂陈地问道:“他说恨我了吗?”
有一幅画面,在高悦行的心里,一直藏得很深很难忘。
檐角下的日光已经褪色了,明暗并不分明,一个少年冲她惨淡地笑,说:“高悦行,你就是来克我的。”
高悦行对那句话也记得很深刻。
他应该早就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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