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岑闻醒来的时候,姐姐没在旁边,但帷帐还没掀开,透了一缝光进来正搔在她耳边。她听到有什么东西在碗边细细研磨的声音,于是将帐子拉开些,看见姐姐已经梳洗完,正坐在桌案前调着染料,屋内除了石臼轻轻碾过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安静得很。
她揉了揉眼,懒懒地叫了一声:“姐姐….”
疏雨正低头凝神将花青色与石青色兑了要提染那桃叶,听到岑闻的声音从帐中传来,她笑着问:“巳时还未过,怎么就舍得起来了?”
岑闻打了一个呵欠,将头埋在软枕里,闷声回道:“饿了,就醒了。”
说完,她突然想到前几日冬云说这会儿正是吃江团的时侯,眼睛一亮,半支起身子来冲疏雨说道:“姐姐,我想去吃得月楼的蒸江团蘸橙薤。要不,我们一会儿就去吧!”
疏雨把笔搁下,回头揶揄道:“ 昨日还叫着身子不舒服,今日有力气吃江团了?”ⓢнīlīūsнūщū.∁ōⅿ(shiliushuwu.com)
原来昨天晚间沐浴时,岑闻忽然发现自己来了月信,白日一通胡闹,夜里小腹便不舒服了起来,疏雨披着衣服去厨房要了一碗红糖姜汤看她喝了下去,又给她灌了汤婆子在腹部脚下捂着,这才缓过来些安睡下去。
今早起来岑闻倒是恢复了精神,像没事人一样,她光想着蒸鱼,麻利坐起来穿上了软履,认真回道:“ 有的!”
疏雨看了暗笑一番,她将还未完工的画晾了起来,边收拾画具边悠闲地回道:“那你现在去梳洗,晚了要是厨房已经热上饭了,那你的蒸鱼就没了。”
岑闻应了,笑开来,跑去外间去唤“雁乔——传水进来罢,我们一会儿梳洗完要去得月楼!你差人把冬云也叫来一道去!”。 外间内雁乔听到二姑娘的声音也不奇怪,近来二姑娘常常宿在吟秋榭,冬云辰时前会把衣服备好送来,雁乔也早习惯了早上给两位姑娘梳洗。 这会儿听到午间要去得月楼乐了,笑着小跑着就去端水过来。
梳洗完,两人坐了马车去得月楼,从踊路街去得月楼也就一炷香功夫,岑闻在车上挤在姐姐身边,知道姐姐怕帘外雁乔和冬云发现,不会怪罪她,于是偷偷在姐姐颊边香了一口。疏雨已经习惯了她时不时的狎昵,这会儿转过头来无奈地看着她,却又被她逮住了嘴,两唇相接,岑闻窃笑着去吮她的唇边。外头是热闹的坊间,谁都不会想到马车内一双有情人正相并厮挨。
…
得月楼是遂州城内数一数二的酒楼,以河鲜和炙肉闻名,光河鲜就有好几种烹调方法,有那鲜甜的鱼脍,有泼了姜丝香芹的姜辣鱼,有清蒸鱼,还有炙鱼片,岑闻最爱的就是蒸鱼,到了吃江团的季节,她便馋得受不住。
到了得月楼,茶博士领着她们去了雅间,看了茶。岑闻点了彘骨,蒸鱼,配一道碧涧羹,那羹汤由鲜芹、茴香熬制而成,出锅前撒上芝麻,清爽鲜香。不一会儿,蒸江团先上来了,鲜嫩鱼肉上落着姜丝和葱丝,看得人食指大动,岑闻便先挑了一筷鱼肉沾了那酸甜的橙薤给疏雨,自己才夹了一筷子到碗里,鲜美的江团配着爽口的金橙丝好不香醇!
疏雨也夹了几筷子,看岑闻吃得认真,她自然而然地将刺剔了放去岑闻碗中。幼时岑闻喜欢吃鱼肉,但又剔不好鱼刺,吃鱼被刺卡了几回,难受得被周姨娘劝着喝了小半瓶香醋,最后还是自己吐出来了。后来疏雨怕她又被卡住,便习惯了给她剔刺,这江团也没什么小刺,等那酥香得彘骨端上来时,一边鱼腹已经被剔完了。
用完了午膳,疏雨和岑闻刚回到岑府中,就见姨娘身边的女使急着迎上来,她神色紧张对疏雨说:“大姑娘怎么这会儿回来了,二夫人让我赶紧带您回吟秋榭去,千万别去前堂!”
疏雨与岑闻对视一眼,都不知有什么事这么紧急,于是她开口问:“这是怎么了?”
那侍女听了“哎哟”一声,欲言又止地说:“姑娘先跟我走罢,一会儿再去前厅看了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疏雨一头雾水地跟着那女使正要拐出前院,忽然,背后响起一句:“大姑娘请留步!”
疏雨下意识回了头看过去,见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和姨娘走过来了,走到了身后接着前厅的院门口。两人客客气气地站在一位妇人身边,姨娘一脸担忧,父亲也一脸凝重。刚刚说话的想必就是这位妇人了。此时,她正笑着看着疏雨,眉目间尽是喜气。
“我没猜错的话,这位仙子就是大姑娘了罢。”
疏雨看到这妇人的打扮,戴了头巾,持一把青纸伞,她霎时间便明白了这人的身份,苍白着脸赶紧转过去看身边的岑闻。
而岑闻看到这阵仗,也明白了几分,她错愕地回望着姐姐,手不安地攥紧了疏雨的食指。
只见媒人走近几步,细细看了疏雨几眼,眼中升起赞赏之意,接着说道:“大姑娘真是生得好颜色。“说完看见了疏雨身旁的岑闻,两人一个清丽一个秀艳,她不由又抚掌叹道:”岑家真是好福气,两个姑娘一个赛一个俊俏。只怕过不了多久,我又要来一趟喽。”
周姨娘客气笑道:“哪里呢,是您高看这两个姑娘了。还是孩子心性呢,担不起您谬赞。”
媒人摆摆手:“担得起呢,我看着遂州城内也挑不出比这更有气度的姑娘了。”
说罢,又满意地看了眼疏雨,回身对周姨娘和岑老爷行了个礼,说:“那我就等着岑家的音信了,这般好的婚事,和大姑娘正相配呢!”
话音落下,周姨娘走上前将人恭敬地送了出去,眼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廊下,疏雨反应了过来,她看着岑老爷满脸乌云,慌乱地提起裙角跑去了前厅,身后追着岑闻,两人的心都被掐着,步子又急又乱。
跑到前厅,果然,地上赫然摆着雁礼和和几箱东西,看着像是果盘茶饼。 看清楚后,她猛地抬头望着闻儿,岑闻看到雁礼已经彻底明白过来了,她刷一下白了脸,冷汗从手心冒了出来。
惊讶和无措到了极点,人是说不出半个字的。她们就这样,如遭重击般地立在原处,直到岑老爷走进来打破了沉默。
岑老爷也是追着两人进来的,疾步之下气喘吁吁,他抹了一把脸,平复完了呼吸,才沉重地喊了一声:“疏雨…”从前他都喊疏雨的乳名阿弗,可到底是父女关系不甚亲近,九年来,除了外祖母,都没人再喊过疏雨的乳名。岑老爷喊完了这一声,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下去了。
疏雨定定地着看着岑老爷,直接问道:“父亲,这是谁家…送来的雁礼?”岑老爷看着那排场不小的纳采礼叹了一口气,正色对疏雨说:“疏雨,你进来罢,爹爹跟你细说。”
看着父亲的神色,疏雨心里不安得很,她沉着脸,深吸了一口气抬脚准备进去。却被一股力气拽了一下,看到指头还被岑闻勾着。岑闻面上已是一片煞白,她无措地张着口,“姐姐…你…你别…”。
疏雨看她这样,心疼了起来,她带着岑闻身子往旁边一闪,左手还被妹妹攥着,于是她抬起右手轻轻摸了一下妹妹的耳朵,这已经是她敢在人前做的最亲昵的动作了。疏雨扯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对岑闻说:“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回去找你。”
听了姐姐的话,岑闻急着说道:“我就在这等!”
疏雨知道她心下不安,轻声应道:“也行,那你在外面等着我,别担心。”说完将左手慢慢抽了出来,看了岑闻一眼,跨进了前厅,下人将前厅的门在岑闻面前关上了。
疏雨走了进去,看桌上呈着一封书信,猜是启婚书,于是她开口问:“父亲,这封信是?”
岑老爷坐在座上,一手扶额,一手搭在扶手上,无奈地说:“是李知府家大公子送来的启婚书。”
知府二字听到耳里,疏雨只觉如遭雷击。走过去将那启婚书拿到眼前细看,上面赫然写着是要替大公子李迹求亲,李迹今年十八,还未及冠,但已请了名士取了字,现下在遂州供职,希望能与岑家结亲,合两姓之好。
恰逢这时姨娘送完媒人回来,换了一副表情,先是铁青着脸,憋着一口气灌下了一口茶,然后见疏雨,转脸又无奈又疼惜地抚着她的手。
疏雨还没回过神来,怔愣道:“知府公子求亲,怎么会瞧上我?”
姨娘听了冷笑一声,“那李公子虽是高门,但并非良配。仗着一副皮囊,勾了那良家的姑娘,等事情捅破了,人姑娘有了叁个月身子,还被流言蜚语害病了,爹娘找上了李家老爷,他才认了,说愿意纳妾。因着这事和他娘闹得满城皆知。遂州境内人家谁看得上他?”说罢她拧起了眉头,似要将那启婚书瞪出十米远。
“知府夫人这趟,是急着要抬你去压她儿子的风言风语。呸——!谁家女子愿意配给他?”姨娘说得越来越激动,耳环都被震得在颊边晃荡。
姨娘已将事情前后道出,父亲便又在一旁沉默不语。看姨娘神态激动,疏雨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将那启婚书拿过来细细瞧了一遍。
她面上虽不显神色,但心里确是一片惶然。提亲提到她这里,是急于求亲了。
李迹闹出这档子荒唐事,门户相当的人家有底气在,不愿让女儿嫁过去的,可以回了这门亲事;可岑家本就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只是在遂州境内算的上一方富户,知府来岑家提亲,摆明了就是吃定岑家靠茶园吃饭,因着榷茶这一律也不敢推拒。
她心乱如麻,左手无意识地攥着袖子,用那手指一下一下地刮着袖缘。
父亲终于开口了,他像是使出了浑身的气力才支着自己说出一句:“这门亲事…不好拒。”
周姨娘先是错愕地转过头去看着岑老爷,但见他状似扼腕般叹了一口气,又好像知道了他的态度,松了一口气。
“但…你若是不愿,家里也能推了这门亲事。”
“之后,你便到外祖家去,对外就称你身子不好,去鄠州养着。之后要议亲一类都由着你外祖母,省得李家使什么绊子。”
疏雨闻言怔住了,没想到父亲能退到这一步。茶园就是岑家的根,若是知府因为退婚怪罪下来,那遭殃的就是岑家的茶业,种茶制茶,关系到岑家族内上下近百号人。遂州境内不可私自卖茶,每年茶园产的雪芽和茶饼皆由官府所收,再发茶引给茶商沿路贩卖,若是因着岑家大姑娘拒亲得罪了知府,那岑家这茶业保不齐就要出问题。
疏雨收敛了神色,平静地问:“我去了鄠州,李家确实是鞭长莫及,可岑家的祖产,还有…”
还有她一直不愿面对的,闻儿…闻儿已是将笄之年,家里迟早要为她寻一门良配。
“还有闻儿,就能不受牵连吗?”
她喉咙微哽,细声对两人说:“父亲,姨娘,给我些时日,我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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