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往的十六年里,他始终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盛云遏的厌恶,陌生人的恶意,都让盛欢像只弓起背脊的猫,不敢有片刻的放松。直至遇见了温鸣玉,在这个人身边,盛欢不用再担忧自己的安危,不需要时刻戒备着,保持着警惕,因为他知道,对于温鸣玉来说,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图谋的事物。
怀抱着这种只有温鸣玉才可以给予的安全感,盛欢舒适地翻了一个身,举起两只手在眼前看着。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痊愈了,这种起居走动都要依靠他人的生活实在难熬,盛欢并不喜欢时刻充当着一个被垂怜的角色,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仰着头等待他想要的那束光。
假若可以,盛欢更想要亲自将那束光抓在手里。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很快就睡去了,或许是因着新环境的缘故,盛欢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梦,有好的,也有不好的。等他骤然从一个噩梦中惊醒过来,一睁开眼,才发现室内依然漆黑一片,四下静寂,只有稀稀落落的虫声,被月色遥遥地送进窗来。
借着一缕朦胧的月光,盛欢望向壁上的挂钟,刚过两点,怪不得是那样安静,
他发了一身的冷汗,喉咙干渴无比,但茶壶摆在屏风后的小桌上,在床上是无法够到的。到了这个时间,珑园的佣人应都已熟睡了,盛欢不愿吵醒她们,料想就这几步路,也不至于难倒自己,干脆拖着一条伤腿下了床,往那里走去。
这次他却是有些高估自己了,换做任何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双腿都不免要受到影响。盛欢刚一下地,只觉左腿酸涩难当,竟似撑不起身子似的,让他摔了床里。盛欢像是被摔懵了,怔怔地坐起身,抬起左腿打量着。他从没有意料到,自己的身体会有这样不中用的一天,这陌生的体验让他产生了一丝恐慌,当即不管不顾地再次站起身。
所幸这一次他站稳了,盛欢扶着屏风,左腿一阵一阵地发着抖。似乎被抽去了骨头,稍一使力,那条腿就酸得要跪下去。盛欢紧紧咬住牙关,强撑着往前行去,等到他终于走到那里,他的全身已如同被大雨淋过,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盛欢靠着桌沿,用裹着纱布的双手捧起茶壶。笨拙地倒了一杯茶。只是这样短的一段距离,居然让他微微地喘了起来,几颗汗珠从脸侧滑下,被灌进房内的夜风一吹,背脊凉浸浸的,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实在渴得很了,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捧着那杯冷茶就往嘴里倒去。可今夜的一切都像是在与盛欢作对一般,他的力道拿捏得不稳,那光滑无比的茶杯一下子从他两手中跌落,骨碌碌地滚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盛欢低头扫了一眼被茶水彻底浇透的前襟,禁不住生起气来,又拿过一只杯子,要往里面注水。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轻轻一响,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来人随手摁亮了壁灯,一片柔和的橘色灯光投落下来,照亮了那人的面庞,竟然是温鸣玉。
一看到对方的样子,盛欢的心砰地一跳,也顾不上生气了。温鸣玉像是从水中走出来的一般,只披着一件浴袍,黑发湿淋淋地滴着水,将底下光洁的面庞都打湿了。他的一双眼睛也如掬着清泉般盈盈生辉,脸上的血色比以往重了些,宛如水墨忽然染了浓重的颜色,竟平添了一点活色生香的意味。
温鸣玉走到盛欢身旁,从地上拾起了那只杯子,又对着他打量了一番,叹道:“胡闹。”
盛欢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把脸转到一边去。他是自觉现在的样子太过狼狈,不好意思让温鸣玉看见,对方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在赌气,便直接伸出手,把盛欢抓了过来。
两人乍一相触,温鸣玉才发现盛欢的衣衫透着一层湿意,又看这少年脸色苍白,汗淋淋的模样,立刻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他倒了一杯茶,凑到盛欢嘴边,待对方仰起颈子,急切地喝下去了,才道:“全身都是汗,去洗一个澡,把衣服换了。”
他说完,就要去摁铃。盛欢听到洗澡两个字,心里一急,想也不想地把温鸣玉拉住了。他的手不能使力,只好用两只手掌夹住对方一片衣摆,唤道:“不要叫别人!”他停顿一下,又放低声音:“我自己洗。”
温鸣玉闻言便笑了一声,看着他的手道:“你的伤口是不许碰水的,你没有手,还可以替自己洗澡吗?”
盛欢低着头,不肯退让地回应:“我总可以找到办法。”
他不肯让人触碰,这一点温鸣玉很早就发现了。起先温鸣玉尚有一点不理解,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很少见有这样害羞的。等到查清楚盛欢的出身后,温鸣玉才想明白,盛欢的抵触和怕羞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的母亲是名私娼,交往的对象想必不会干净到哪里去,而盛欢又是难得一见的漂亮,从小到大一定因此吃了许多苦头。他会对其他人的亲近如此抵触,亦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但盛欢抗拒任何一个人,唯独不抗拒自己,温鸣玉也是知道的。但两人有血缘关系,他会受到这孩子的“特殊对待”,倒没有可什么奇怪的。
眼下盛欢这样坚持,温鸣玉也不会强迫对方,他想了想,干脆弯下腰,一把将盛欢抱了起来。尽管盛欢白天刚被他抱过,可这一回温鸣玉衣衫单薄,两人一贴近,温鸣玉的体温立即从相触的地方滚烫地熨了上来。直至这时,盛欢才嗅到温鸣玉吐息间极淡的酒气,霎时身躯一颤,惊道:“温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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